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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沈三生,黑色的吉斯轎車無聲地滑入夜色。
王石磊和新配備的工作人員開始輕手輕腳地整理物品,熟悉的輕微碰撞聲,讓陳朝陽心中莫名生出一股踏實感。
陳朝陽沒有立刻加入他們,而是獨自站在寬敞的客廳中央,緩緩環視四周。
沈三生口中的“考究”確實名副其實。
被打蠟地板反射著柔和的燈光,高大的玻璃窗隔絕了外麵的寒意,牆壁粉刷得雪白,鍋爐通過管道將穩定均勻的熱量輸送到每一個房間,乾燥而溫暖,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生著煤爐、帶著濕寒的臨時宿舍已是天壤之彆。
他甚至可以想象,每天坐在那間朝南的書房裡,陽光灑滿書桌,處理文件或撰寫講稿將是何等愜意。
一絲混合著舒適與滿足的喜悅,像壁爐裡微不可察的熱流,悄然掠過他的心間。
這是組織的規定,也是他浴血奮戰、用生命付出無數後應得的待遇,他坦然受之。
然而,當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窗外。
借著院燈的光暈,他看到樓下小花園裡,冬日翻修過的土地,裸露著深色的泥土。
就這一瞥,那鬆軟肥沃的泥土,便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他剛剛升起的那點暖意。
他的眼前閃回的是另一番景象:抗戰勝利以前,火車南下的途中,乃至於他待過近兩年的昌平,冬日大雪後,
鄉親們茅草屋的土牆被寒風刮得簌簌掉渣,娃娃們凍得通紅的小手攥著冰冷的窩頭,鄉親們用和這窗外一樣、卻貧瘠得多的泥土,混合著乾草,一遍遍修補著四麵透風的屋牆……
巨大令人窒息的反差,讓他剛剛放鬆的身軀驟然重新繃緊。
那股短暫的喜悅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幾乎讓人喘不過氣的負疚感和不安。
他不是聖徒,也追求更好的生活。
但當他真正站在這棟象征著最高級彆待遇和特權的房子裡時,他才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他與他曾誓言要服務的絕大多數人民之間,隔著怎樣一道巨大、無聲的鴻溝。
這不僅僅是生活條件的差距。
這是兩個世界、兩種命運的差距。
一份文件、一個決策從這裡發出,可能決定千裡之外無數如昌平鄉親那樣的人的溫飽甚至存亡。
他深吸一口氣,江南冬日清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卻帶著一股沉重的鐵鏽味。
安逸使人墮落,享受必將讓他滅亡……
喜悅?不。
這棟安靜、舒適、溫暖的小樓,在他眼中瞬間變成了一個最前沿的指揮部,一個無聲的戰場。
這裡的每一份舒適,都不是用來享受的,而是必須轉化為更高效率的工作、更清醒的頭腦、更重大的責任的燃料。
他在這裡多享受一刻溫暖,就必須想到昌平還有多少人在受凍;
他在這裡多用一張信箋,就必須想到國家的紙張多麼匱乏;
他在這裡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必須對得起窗外那一片漆黑的大地上,無數默默付出的人民。
這不是矯情,這是他靈魂深處無法彌合的撕裂感,更是一個高級乾部應有、如履薄冰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