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保華所言“深部開采的坎兒”,並非完全的托詞,這裡麵有真實且巨大的艱難。
“免費調撥,計劃供應……”這八個字,精準地定義了大興煤礦在時代洪流中的位置,也鑄就了馬保華和孫福山必須麵對的深層困境。
煤礦被深度嵌入“以工養工”的戰略鏈條,其產出的“工業血液”被無償輸送到遠方,驅動著宏觀的計劃循環。
然而,在這種“統收統支”的體製下,一個根本性的矛盾產生了:煤礦自身的運營價值與生存發展完全脫鉤。
這使得礦上的管理邏輯發生了致命的扭曲。
在馬保華和孫福山手中,煤礦的價值僅僅體現在調撥單上冰冷的數字,而非任何市場意義上的效益。
他們無需為虧損負責,卻也失去了通過提高效率、改善經營來獲取回報的正向激勵。
其直接後果是,管理的核心異化為一場持續的博弈:
一方麵,他們必須不計成本地完成生產指標,承擔著保障“工業血液”供給蘇南的責任;
另一方麵,礦上生存與發展所需的每一分資源,從設備更新到工人福利,都隻能依賴於向上級不斷地訴苦、爭取、周旋。
所有的困難與需求,最終都轉化為對計劃分配與項目投資的激烈爭奪。
在這個體係裡,會“哭窮”、會“跑部錢進”往往比會精細管理更能解決實際問題。
他們就像被捆住手腳的人,這份壓力,可想而知。
完成生產指標是硬道理,在這種扭曲的激勵下,安全投入、工人福利這些“軟指標”被犧牲,幾乎成了一種無奈的“理性選擇”。
甚至,在這一刻,陳朝陽對馬保華和孫福山個人的能力,給予了一絲極其冷靜的認可。
能將這樣一個地質條件複雜、深度罕見的老礦維持運轉,沒有出現全局性的大癱瘓,這本身就需要相當的組織能力、技術底蘊和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手腕與韌性。
他們絕非庸碌無能之輩,甚至可稱得上是“能吏”。
然而,正是這份對“艱難”的理解和對“能力”的承認,讓陳朝陽心底的寒意更甚。
“既然有能力,有手腕,那麼他們的智慧和精力,究竟傾注在了何方?”
這個念頭刺穿了最初那一絲理解。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從井口到工棚,從宴席到彙報,處處都顯示著,他們的“能力”更多地用在了維係這個封閉王國的穩定和自身權威上,用在如何更“精巧”地應對上級、如何在這“免費”的流轉中為小集體乃至個人牟取最大利益上。
他們用“艱難”作為所有問題的擋箭牌,巧妙地回避了主觀責任和道義選擇。
“免費的,往往是最貴的。”陳朝陽心中默念。
國家為此付出的,不僅是巨大的財政撥款,更是可能被犧牲的工人性命、被扭曲的管理邏輯和滋生腐敗的溫床。
馬保華們是施害者,從工人身上吸血;
但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這個體製的產物,如果他們還有一絲初心,或許也曾在理想與現實間痛苦地掙紮過,最終才選擇了如今這條看似“務實”的道路。
想到這裡,陳朝陽的目光掃過馬保華看似誠懇的臉,和孫福山鏡片後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的調查目標,變得更加清晰和深刻。
他要麵對的,不僅僅可能是兩個貪腐的官僚。
扳倒幾個人容易,但如何改變滋生這種怪物的土壤,才是真正的挑戰。
他的沉默,並非無動於衷,表麵的平靜,內裡卻奔湧著洞察一切的暗流,以及思考破局之道的沉重力量。
罐籠到底,哐當一聲巨響,停在主巷道口。
一條幽深、昏暗的巷道向前延伸,依靠稀疏的防爆燈提供著有限的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