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的塵埃落定,暑假如同一幅濃綠欲滴、光影斑駁的畫卷,在年輕人麵前徐徐展開。空氣裡彌漫著青草被曬暖的氣息,以及一種無所事事的、甜美的自由。“宇宙之光”的小群並沒有因為暫時的分離而沉寂,反而在分享各自見聞時變得更加活躍。陸曦明時不時拋出一張他家那隻橘貓四仰八叉的睡姿,或者抱怨駕校教練的毒舌;蘇月白則會拍下書店一隅、一杯清茶,配上一兩句摘抄的詩;葉辰的分享最為簡潔,偶爾是一張堆滿法律典籍的桌麵,或是法院門口莊重的石獅;寧影的消息最少,但偶爾,她會發一張素描——雨後的街道,黃昏的雲,或者,一叢形態奇特的野花。
那是一個悶熱的、雷雨將至的午後,寧影在家族附近一個廢棄的植物園寫生。鉛灰色的雲層低垂,空氣凝滯,植物們都耷拉著葉子。她在荒蕪的溫室角落,發現了幾株極其怪異的花。細長的、近乎透明的莖稈,頂著慘白的花瓣,那白不是純潔,而是一種毫無生氣的、如同被漂白過的顏色,花瓣形態扭曲,微微下垂,像一隻隻從潮濕腐爛的落葉堆裡伸出的、絕望而蒼白的手。它們靜默地立在那裡,不招搖,卻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寧影幾乎是屏住呼吸畫下了它們,畫完後,她在畫紙右下角,用力寫下了三個字——水晶蘭。
回到家,她鬼使神差地開始查閱資料。當屏幕上跳出“死亡之花”、“夢蘭花”、“腐生植物”這些字眼時,她感到一陣冰冷的戰栗順著脊椎爬升。緊接著,她又看到了更多:花開葉落,永不相見的彼岸花;象征不可預知的死亡與愛、汁液含毒的曼陀羅;還有那據說能引導亡靈、被稱為“地獄之火”的龍爪花;以及,能致人產生幻覺、瞳孔放大,在迷幻中死去的顛茄……
這些花的名字和它們的寓意,像一串冰冷而神秘的密碼,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簾,與她心底某些朦朧的不安、那些隱秘而無法言說的情感,產生了驚人的共鳴。她坐在電腦前,屏幕的冷光映著她略顯蒼白的臉,窗外,第一聲雷鳴轟然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幾天後,陸曦明在群裡發起視頻通話,背景是他家喧鬨的客廳,他抱著吉他,咧著嘴笑:“同誌們!彙報演出時間到!我苦練多日,終於能把《成都》完整彈下來了!雖然……可能還有點小瑕疵,但感情絕對到位!”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手指有些生澀地撥動琴弦,開始唱那首旋律舒緩的歌。他的目光透過屏幕,似乎牢牢鎖定了某個方向——那是蘇月白的視頻窗口。
蘇月白坐在自家安靜的書房裡,窗外是搖曳的竹影。她聽著陸曦明不算嫻熟卻異常真誠的彈唱,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眼神明亮。當陸曦明唱到“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時,他故意放慢了節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蘇月白。她微微紅了臉,卻沒有移開目光。
視頻通話的另一角,葉辰的畫麵安靜得像一張定格照片。他似乎在書房,背景是一排整齊的書架。他看著屏幕上陸曦明和蘇月白之間那無聲流淌的、幾乎要溢出屏幕的曖昧,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支鋼筆,眼神深沉,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仿佛一個冷靜的旁觀者。
寧影也沉默著。她的攝像頭對著桌麵,隻露出她握著鉛筆的手和攤開的速寫本。本子上,無意識地畫著糾纏的線條,隱約能看出是水晶蘭那扭曲而蒼白的形態,旁邊還有細小的、反複描摹的“彼岸花”字樣。陸曦明的歌聲,蘇月白溫柔的笑,葉辰沉靜的側影,和她筆下這些象征著死亡、彆離、絕望與幻覺的花朵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極其矛盾而又讓她心慌意亂的圖景。她感到一種近乎預知的悲傷,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緊了心臟。
暑假過半,陸曦明按捺不住,策劃了一次短途旅行,目的地是鄰市一個以花海聞名的小山穀。他在群裡極力渲染那裡的美景,成功說服了蘇月白,葉辰和寧影也先後同意了。
花穀之行如期而至。山穀裡確實繁花似錦,各種常見的觀賞花卉爭奇鬥豔,遊人如織。陸曦明和蘇月白走在最前麵,他不停地給她拍照,偶爾湊得很近,指著某處說笑,兩人的身影在花叢中顯得格外登對。葉辰依舊跟在後麵,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像個沉默的護衛。寧影則對那些人造的花圃興趣缺缺,她的目光更多流連於山穀邊緣、那些不那麼起眼的野生植物。
在一處僻靜的、略顯潮濕的背陰山坡,她再次停下了腳步。那裡生長著一片顏色暗紅、花瓣反卷、形態妖異的花,細長的花蕊像燃燒的火焰。是石蒜,人們更常叫它另一個名字——彼岸花。它們成片盛開,紅得觸目驚心,在這片喧囂花海的邊緣,靜默地詮釋著何為“花葉永不相見”。
寧影拿出速寫本,卻久久沒有動筆。她看著那片血紅的花,又抬頭望向遠處。陸曦明正把一朵不知名的藍色小花彆在蘇月白的發間,蘇月白低頭淺笑,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美好得像一幅永恒的畫卷。可寧影的眼中,那幅畫卷的底色,卻仿佛被彼岸花那絕望的紅色悄然浸染。
葉辰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片彼岸花,和遠處那對璧人。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寧影說:“花開無葉,葉生無花……有些界限,或許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跨越。”
寧影渾身一震,驀然轉頭看向葉辰。葉辰的目光依舊平靜,但那平靜之下,似乎湧動著與她相似的、洞悉了某種悲劇宿命的暗流。他沒有再多說,轉身走開了。
那一刻,寧影忽然明白了。葉辰看的,或許不僅僅是彼岸花,也不僅僅是陸曦明和蘇月白。他看的,是那條橫亙在每個人命運之間,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無法逾越的鴻溝。而她筆下的水晶蘭、彼岸花,她心中那無望的眷戀,葉辰那沉默的守護與退讓,還有陸曦明和蘇月白此刻看似明媚的愛情……所有這一切,都仿佛被這些帶著不祥寓意的花朵串聯起來,指向一個模糊卻令人不安的終點。
回程的車上,氣氛有些微妙的不同。陸曦明和蘇月白依然靠在一起低聲說笑,但寧影和葉辰的沉默,卻比來時更加厚重。寧影靠著車窗,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腦海裡反複浮現著水晶蘭的蒼白、彼岸花的血紅、曼陀羅的神秘、顛茄的迷幻,還有龍爪花那傳說中指引亡靈的光芒。
這些花語,像一首無聲的、哀婉的協奏曲,在她心中低回盤旋。她不知道這首曲子的終章會是什麼,但她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這明媚的夏日之下,悄然改變,無可挽回。那座開滿鮮花的山丘,那場年複一年的約定,在這些黑暗花語的映襯下,仿佛也蒙上了一層淒迷的陰影,等待著命運最終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