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母為蘇月白安排的那場藝術論壇,位於城市地標建築的頂層宴會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廳內衣香鬢影,觥籌交錯。蘇月白穿著一身低調而昂貴的珍珠灰色禮裙,像一尊被精心打磨過的瓷器,跟隨在母親身邊,與各路名流、收藏家、藝術機構負責人寒暄。她舉止得體,談吐優雅,對當下藝術市場的見解偶爾引得來賓微微頷首。
周嶼也在場。他作為新銳建築師的代表,正與幾位頗有分量的策展人相談甚歡。看到蘇月白時,他眼神掠過一絲複雜,隨即恢複如常,隔著人群,遙遙舉杯。蘇月白微微頷首回應,目光平靜無波。
論壇進行到一半,是一個關於“藝術與商業平衡”的專題討論。周嶼作為發言者之一,在台上侃侃而談,內容無非是數據、流量、IP轉化、最大化商業價值那一套。提問環節,一位嘉賓恰好問到他關於“具有社會關懷但商業價值不明的藝術項目”的看法。
周嶼扶了扶話筒,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台下安靜坐著的蘇月白,微笑道:“我認為,在當下的環境裡,過於執著於某些……呃,帶有理想主義悲壯色彩的、脫離市場規律的項目,是一種資源的浪費,也是對團隊和合作夥伴的不負責任。真正的成熟,是學會在規則的框架內跳舞,而不是試圖去打破規則,那隻會頭破血流。”
他的話沒有點名,但在場的少數知情人,都能聽出那弦外之音。
蘇月白端著香檳杯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杯中金色的液體微微晃動。她垂下眼簾,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緒。
她沒有起身反駁,也沒有任何失態的舉動。她隻是靜靜地坐著,直到討論環節結束,中場休息的音樂響起。
“我去一下洗手間。”她低聲對母親說,聲音平穩。
母親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蘇月白起身,走向宴會廳側門。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從容。她走進洗手間,在盥洗台前用冷水拍了拍臉,看著鏡子裡那張精致卻毫無生氣的臉。水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然後,她拿出手機,關掉了所有鈴聲和定位。從手包裡取出一個預先準備好的、沒有任何標識的普通帆布包,換下了腳上的高跟鞋,穿上了一雙平底鞋。她將手機和那雙昂貴的高跟鞋,留在了洗手間的置物架上,用一張紙巾隨意蓋住。
做完這一切,她壓低了下頭,混入離場休息的人群,沒有走回宴會廳,而是徑直走向了員工通道,像一縷月光,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建築物的陰影之中。
接下來的兩天,蘇月白徹底切斷了與外界的聯係。
她沒有去任何熟人知道的地方,而是在城市另一端,用隨身攜帶的、不屬於“蘇月白”這個身份的現金,租下了一間臨河的短租公寓。房間裡隻有最基本的家具,窗外是平凡的市井景象,嘈雜,卻充滿生機。
她睡了幾乎一整天,醒來後就在河邊散步,看老人下棋,看孩童嬉鬨,在街角不起眼的小店吃最普通的食物。她不思考未來,也不沉湎過去,隻是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自由”與“失重”狀態裡。這種脫離一切身份、一切責任、一切期望的感覺,既讓她感到恐慌,又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與此同時,外界因為她短暫的“失蹤”而掀起了微瀾。
蘇母在發現女兒失聯後,驚怒交加,動用關係秘密尋人,但蘇月白有意避開所有監控,線索很快中斷。葉辰從父親那裡得知消息後,憂心忡忡,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聯係方式,皆是無果。他甚至在猶豫是否要告訴陸曦明。
而陸曦明,是在蘇月白失蹤第二天下午,從一個輾轉的渠道聽到風聲的。當時他正和寧影在文化站與難纏的施工方爭論,電話響起,他煩躁地接起,聽到消息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定格,臉上的憤怒和焦躁瞬間褪去,隻剩下一片空白。
“喂?曦明?你怎麼了?”寧影擔憂地看著他驟然失神的側臉。
陸曦明沒有回答,他猛地推開圍著的工人,踉蹌著走到一旁,一遍遍撥打那個早已關機的號碼,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接電話……蘇月白,你接電話……”他對著無人接聽的忙音,喃喃低語,渾身上下透出一種寧影從未見過的、近乎崩潰的慌亂。
寧影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對另一個女人毫不掩飾的擔憂,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她默默地低下頭,繼續與施工方溝通那些令人頭疼的細節,將所有的苦澀和無力,都咽進了喉嚨深處。
第三天清晨,蘇月白自己回來了。
她出現在蘇家大宅門口,依舊穿著那身離開時的便裝,帆布包斜挎在肩上,臉上帶著一絲疲憊,眼神卻異常清亮平靜,仿佛隻是出門散了趟步。
傭人驚慌地通報,蘇母快步從屋內走出,看到女兒完好無損地站在那裡,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即湧上的是更大的怒火。
“你這三天去了哪裡?!知不知道多少人擔心你?!簡直無法無天!”蘇母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厲色。
蘇月白靜靜地等母親說完,才抬起眼,目光直視著母親,沒有絲毫閃躲。“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一個人待著。”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現在,我回來了。”
她沒有解釋,沒有道歉,隻是陳述了一個事實。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洗了個熱水澡,換回符合身份的衣物,然後打開了關機三天的手機。瞬間,無數條未接來電和信息的提示音爭先恐後地響起,大部分來自葉辰、母親,還有幾條,來自那個她以為早已斷聯的號碼——陸曦明。
她忽略了大部分,隻給葉辰回了一條簡短的信息:「我沒事,抱歉讓你擔心了。」
至於陸曦明的那幾條帶著焦灼語氣的未讀信息,她手指懸停片刻,最終沒有點開,也沒有回複。
她的回歸,讓暗流湧動的湖麵暫時恢複了平靜。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那三天的“失蹤”,像一次短暫的“死亡”與“重生”。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已經徹底改變了。她不再是那個完全被家族、被過往情感所定義的蘇月白。她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隱秘的、隻屬於她的呼吸空間。
而她的這次任性的出走,像一塊投入水麵的石頭,在其他三人心中激起的漣漪,卻遠未平息。陸曦明在得知她平安歸來後,懸著的心落了地,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無力與複雜;寧影則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橫亙在她與陸曦明之間那道名為“蘇月白”的、無形的牆;葉辰在鬆口氣的同時,也隱約感覺到,回來的蘇月白,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
短暫的風暴眼過去,更大的命運漩渦,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