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的身子僵在半空。
“你為何要躲?此禮,非為官階,乃為大道!老夫今日,是為醫道而拜!”
李沐深吸一口氣,知道今天若不說出個子醜寅卯,這隻老狐狸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扶起張弛,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醫令,下官鬥膽問您一句,同一張藥方,出自不同醫工之手,送予病人,藥效可有高下之分?”
張弛眉頭一皺,捋著花白的胡須,沉吟片刻。
“自然是有的,此乃炮製之功,火候、手法、研磨之精細,差之毫厘,謬以千裡,這與你那潔淨之法有何關聯?”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醫工技藝高低的體現,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太醫令所言,隻是其一。”
李沐的眼神陡然變得深邃。
“您可曾想過,在這天地之間,在我們目力所不能及之處,存活著更為微小的塵埃與穢物?”
“微塵穢物?”
張弛咀嚼著這四個字,一臉茫然。
李沐沒有直接解釋,而是換了個更讓他心驚肉跳的說法。
“譬如附子,其毒性猛烈,用之毫厘便可定人生死,您說,這毒,究竟為何物?不也是肉眼難見的微末之物,融於藥石之內麼?”
張弛瞳孔驟然一縮!
“若炮製過附子的器皿,未經沸水燙洗,便直接用於炮製補氣的人參,太醫令,您覺得,那人參之中,是否會沾染上附子的微末毒素?”
李沐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直擊靈魂的力量。
“或許,這毒素極其微弱,一次服用,不足為慮。可若是長年累月地服用這沾了毒的人參,是否會於無聲無息間,暗損人之元氣?”
張弛整個人都懵了,呆立當場,渾身冰涼!
他行醫一生,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
是啊……毒,也是看不見的!那看不見的毒,能沾染到彆的藥材上,那彆的看不見的穢物,為何不能?!
“宗政府卿杜夫人之頑癬,久治不愈,便是此理!”
李沐趁熱打鐵,拋出了最後的重磅炸彈。
“那癬,本就是微小至極的癬蟲所致,以往的藥膏,炮製不潔,混入了百草之雜氣,甚至沾染了彆處的穢物,此等藥膏敷於肌膚之上,非但不能殺死癬蟲,反而如同施予了肥沃的土壤,滋補了那些害人的東西!這才愈演愈烈!”
“而我的潔淨之法,不過是最大限度地祛除了那些雜質與穢物,讓藥就是藥,純粹的藥!藥效不被任何外物摻雜,直擊病灶,那些癬蟲沒了滋補,又遭純藥克伐,自然……一敗塗地!”
張弛的嘴唇哆嗦著,臉色由青轉白,又由白轉紅。
肉眼不可見之物……
滋補癬蟲……
他感覺自己一輩子建立起來的醫學壁壘,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成齏粉。
原來,他引以為傲的醫術,竟在如此基礎的地方,存在著這般巨大的疏漏!
何其可笑!何其荒唐!
他怔怔地看著李沐。
良久,他眼中的渾濁與震驚,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虔誠與清明。
“老夫……受教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稱我,而是用了老夫這個更顯鄭重的自稱。
話音落下,他再次整理衣冠,對著李沐,深深地、緩緩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
這一次,李沐沒有躲。
他坦然受之。
這一拜,拜的不是他李沐,而是跨越了兩千年的現代醫學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