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四年,秋。
鹹陽城空氣中,終日彌漫著一股奇異的焦糊味,煙柱,一道道,從城東的廣場衝天而起。
廷尉府的黑衣官吏,闖入一座座宅邸。
他們麵無表情,動作粗暴,將一卷卷承載著先賢智慧的典籍拖拽而出,《論語》的仁恕,《孟子》的民本,《莊子》的逍遙,此刻都隻有一個共同的罪名——非秦記、百家語。
李沐站在太醫署二樓的窗前,官署的位置恰好能望見那升騰的黑煙。
他親眼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儒生,抱著幾卷殘破的竹簡,跪在廷尉府官吏麵前,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卻被一腳踹開。
那些竹簡,他視若性命的珍寶,被輕蔑地扔上了堆積如山的薪柴。
那一刻,李沐握緊了窗欞,指節因用力而寸寸發白。
但他眼中的悲憤與火焰,隻燃燒了一瞬,便被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所取代。
悲痛,於事無補。
哀嚎,隻會引來屠刀。
想要活下去,想要保住那一點微弱的火種,唯有比這機器更加冷靜,更加理智。
他轉身,大步流星,走向太醫令張弛的官署。
官署內,同樣彌漫著一股死寂。
年過半百的太醫令張弛,雙眼渾濁無光,死死地盯著窗外的一縷黑煙,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灰敗之色。
“李醫丞……”張弛的嘴唇蠕動了一下,聲音乾澀,“你……你也看到了?”
李沐在他對麵坐下,目光沉靜如水。“看到了火光,幾乎映亮了半個鹹陽的天空。”
“自毀其根!這是在自毀其根啊!”張弛猛地一捶桌案,壓抑許久的悲憤終於爆發,老淚縱橫。
“數百年來的諸子百家,先賢心血,就這麼……就這麼付之一炬!這天下,將來要靠什麼來教化?靠什麼來明理啊!”
李沐靜靜地聽著他的宣泄,沒有打斷。
直到張弛的哭聲漸歇,隻剩下粗重的喘息,李沐才緩緩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張令,或許……還未到山窮水儘之時。”
張弛猛地抬起頭,渾濁的雙眼中閃過錯愕。
“還能有什麼機會?丞相的奏疏,陛下的準允,已是金口玉言,無可更改。”
“令文之中,有一句話。”李沐伸出一根手指,眼神銳利如刀,“‘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
張弛愣住了,喃喃自語。“醫藥、卜筮、種樹……”
“沒錯!”李沐的聲音斬釘截鐵,“這,就是我們的機會!是唯一的生門!”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頓,如同在黑夜中點亮一盞孤燈。“張令可曾想過,上古之時,巫、醫、卜、農、工,本就不分家!神農嘗百草,是農,也是醫!《黃帝內經》談天時四氣,是醫,也是卜!無數先賢典籍,其間內容盤根錯節,豈是廷尉府那些隻識刀筆的酷吏所能分辨的?”
張弛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他死灰般的眼眸裡,終於重新燃起了微光,他抓住了李沐話語中的核心!
“你的意思是……”
“天下典籍,儘歸官府,如今正是滄海遺珠,魚龍混雜之時。”
李沐的聲音充滿了蠱惑,卻又邏輯清晰,不容辯駁。
“當由張令您,以太醫令的身份,向丞相府進言!就說,為免誤焚有用的醫、農典籍,可將所有收繳之書,先行送往我太醫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