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的陽光在落棘城折線型的斜坡式紅木屋頂之間跳蕩,映照在粗糙耐用的白石磚牆上。
磚牆與紅木屋頂上都有坑坑窪窪的粗糙侵蝕痕跡。
這是喀納平原腐土塵埃氣候的傑作,風蝕像是手持雕鑿工具的魔法小妖怪,幾乎無孔不入,在人們的臉上和每一座建築上都留下了蝕刻般的粗糙。
落棘城的聯盟法陣雖然對腐塵有相當的防護效果,但也僅限於平時。
在極端的魔域氣候下,即使是十二位聯盟法師同時拚力協作庇護法陣,也無法做到完全防護。在腐塵暴中,腐塵仍然會狂嘯著侵入庇護法陣,如惡鬼般拍打著家家戶戶緊閉的門窗,在牆壁上和屋頂上留下蝕刻的痕跡。
喀納平原的腐塵暴頻發,每一次腐塵暴都足以將沒有恰當防具與藏身處的城外冒險者活生生嗆死。
也是因此,全覆蓋式的頭盔、麵罩、厚重的圍巾或者魔質蒙麵紗巾等防具對於喀納荒原的冒險者來說幾乎必不可少。
朗達爾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經曆腐塵暴的時候,謝天謝地沒有出任務,大家都躲在落棘城的冒險者兵舍裡,緊鎖的門窗被狂風刮得哐啷作響,窗外的萬物都是一片癲狂的赤褐色,好像世界末日。
隊伍裡的學徒法師瑟莉娜說,在荒蕪之地,即使是塵埃中都蘊含了魔質。這不是普通的風蝕,而是“魔蝕”,即使是法陣與魔質材料建造的城池也很難抵抗腐塵的侵蝕……除非,像魔族一樣生活在地下。
畢竟,這裡終究不是宜居帶。願意在這裡生活的人,都是懷揣著“風浪越大,魚越貴”的想法,敢於與世界的惡意拚力搏殺的勇者。
朗達爾·瑞斯卡從屋頂與白牆上的蝕刻痕跡中收回思緒。
這是他的習慣,時刻觀察周圍環境,尋求每一點有效的信息,思考每一處異樣的來曆。
他一邊翻看著手中小筆記本的內容,一邊習慣性啃著筆頭,穿過落棘城的街道,朝聯盟的大廳而去。
羅賓大叔和卡萊爾大叔說,要針對土匪這樣的凶悍人類敵人,需要正麵的近戰單位,最好是重甲……他整理著思路。
隊伍裡如果再多一位近戰的戰士單位,分配戰利品與收入的時候,人均配額又要降低一截,隊友們會同意嗎?他頭疼地想。
那就……從我的那份配額裡扣吧。他下定決心,把“自願放棄一部分懸賞與戰利品,邀請近戰單位入隊”的字樣寫在筆記本上。
少拿一點,多雇傭一位戰士,總比死在剿匪任務中要好。
還需要什麼?
路上的食物和乾糧,13金幣5銀幣,買五人份?不,還要加上那位戰士的額外分量……
火油彈,30金幣一個,買5個。火攻是攻克固定營地最佳的選擇,要進攻強盜營地,必須要有……那就是150金幣。
魔化生物驅逐火把,15金幣一個,買20個夠嗎?——不,當然不夠,去獸骨丘陵的路程太遙遠,半路在荒野中紮營幾乎不可避免,夜間獸群尤其凶險,也許要25個……375金幣。這種東西寧可買了用不上,也不能需要用的時候手邊沒有。
治愈魔藥,市場價13金幣一管——不過隊裡的學徒魔藥師露比會配製治愈魔藥,隻買素材的話隻需要4金幣……真是暴利的行業。
當然,露比配製的魔藥品質比市麵上的低很多,而且治愈過程會有巨痛的副作用。朗達爾的隊伍裡沒有職業的神殿祭司、治療師與精靈祝魔師,因此隻能靠露比的治愈魔藥和瑟莉娜的一兩個治療法術勉強維持續航狀態。受傷是家常便飯,根據經驗,一次中型任務,每人至少需要22管,單人的話就是……88金幣。
強力止痛劑,市場價5金幣一管……搭配露比的超疼副作用治愈魔藥使用的,在戰鬥與療傷中使用,防止劇痛影響了行動。因此也要每人22管。換算下來,和市麵上的其實也沒便宜多少。
魔質解毒劑,市場價13金幣一瓶。喀納荒原的有毒動植物太多太多了,露比也還不會配置這種較高級的魔藥。保險起見要3瓶……
保養長劍用的研磨油和保養長弓用的發酵褐木油,市場價5金幣。
石膚魔藥,82金幣一瓶。如果要近戰打土匪,想要活命的話,這種東西幾乎必不可少。怎麼也得買三瓶吧……
上次狩獵任務把箭也用得差不多了,箭矢也需要再購買一批。任務單上說土匪大約50人,換算下來,大約要50支淬魔箭頭和50支穿甲箭頭……
……
心算了個七七八八,朗達爾忍不住歎了口氣。
也許輕易搶下這筆單子確實有點草率了。朗達爾想。
冒險者就是一個朝不保夕的燒錢職業,靠著任務金額、采集物和戰利品的銷售掙錢,不接單子不做探索就沒有錢拿。
清剿土匪的5332厄德裡克金幣懸賞,終究是一筆大錢。
五人小隊,每人能分一千多金幣,可是仔細算下來,減去成本也沒多少。
很多外行人都眼饞地看著聯盟任務單上的大額數字,半是嫉妒半是不忿地說冒險者是暴利,好像做一天工就能掙夠足以玩三天的錢似的。朗達爾的內心深處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人,聽說可以做一休三就很開心。
再加上他從小就愛到處跑,東戳戳西摸摸,拽馬尾巴險些被踢死,左額頭上一塊被馬蹄尖尖擦傷的痕跡現在還有疤痕印子,十裡八鄉都人厭狗嫌的。聽說當冒險者可以到處戳到處摸還有錢拿,於是就被這樣的話騙來當了冒險者。
但是……根本不是這樣的。如果你信了什麼做一休三的鬼話,那你隻能在荒蕪之地活四天。
裝備保養,治愈魔藥,各種消耗道具……如果不想死在荒蕪之地,無論新手老手,每次出發之前都要準備很多東西,以確保萬無一失。
如果想要更進一步,讓自己變得更強,又需要攢錢買更多昂貴的強化魔藥與鍛體素材,買更多更好的武器和裝備。
所有物資很貴,一來一去,戰利品的那點錢根本不夠用。
如果沒有一個條理而詳儘的統籌規劃與清晰的資源管理意識,冒險者不但無法前進和成長,甚至很多時候都是付錢工作。朗達爾沉思著。
像傳聞中描述的那種,富有而強大的冒險者確實存在,但都是經驗豐富的高級冒險者。
絕大多數中低級冒險者不但買不起讓自己成長與變得更強的魔藥,甚至都沒有存款,一天不接工作,就會餓一天。
按照守衛大叔與聯盟大廳前台小姐的說法,來荒蕪之地追夢的冒險者新人,有百分之四十都在一年內發覺現實的殘酷,灰溜溜地回去了。
還有百分之四十,屍骨永遠留在了喀納平原,被野獸吃掉,被魔化植物吸收,運氣好一點的話,也許會被魔力溢流扭曲成死靈造物,殘骸在地平線上朦朧的荒原腐塵中永恒徘徊。
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成為了冒險者。有些原地踏步,有些成為了中低級冒險者。隻有極少數中的極少數,靠著魔藥素材的實力精進與經驗積累,跨越到了五級以上——大約百分之二。
跟隨六級冒險者【風劍】諾曼的那一年裡,朗達爾沒有學到強大的風暴劍技,沒有學到魔法和魔藥配方,甚至連戰利品都沒分到多少。
但他屁顛屁顛跟著諾曼,給諾曼端茶倒水搬賬本獻殷勤,主動放棄一部分戰利品分配額,隻希望能在諾曼房間書桌旁的賬本邊上多看一會兒,這樣的厚臉皮和不恥下問,終究是讓大名鼎鼎【風劍】諾曼注意到了這個出於聯盟高級冒險者的教學義務而隨手帶在隊伍裡的年輕人掛件。
在確認朗達爾獻殷勤隻是為了學習知識,而不是同性戀或者有什麼彆的奇怪想法之後,諾曼終究是同意了讓他旁觀自己做冒險計劃,甚至於,出於對後輩的欣賞,主動教了他很多。
在那一年裡,他在諾曼的書桌旁學到了來自十四年資深老冒險者的統籌規劃知識。從零碎的省錢經驗到任務準備的收入支出計算,從衣食住行日常開銷到武器保養的技巧。
書桌前的諾曼並不像傳說中冷漠而凶狠的【風劍】那樣淩厲,反而更像是一位賬房先生、一位勤儉持家的老媽子,或者一位嚴厲的大哥。
“我來自臨海的西方弗洛倫王國,朗達爾·瑞斯卡。那是一個海洋與航運貿易的國度。”有一天,諾曼做完了規劃,在書桌旁閒著沒事,喝著茶水,像一位兄長一樣,和朗達爾對坐著聊天,“我的故鄉在海邊,濕漉漉的海風總是把我珍藏的書本吹得軟趴趴的,窗外林立著白帆與桅杆的叢林。”
“十三歲時,我跟隨父親出海捕魚,海裡有巨大的蒼白鯊魚遊來遊去,獵殺著海豹。它們有密密麻麻的鋼牙,一口就能把海豹咬成兩截,把海水也染成紅色。年少時的我跟著父親出海捕魚,我扶著船舷,曾經很害怕鯊魚會吃人。”
他笑了笑。
“但我的父親告訴我,大部分鯊魚都很討厭吃人。”諾曼當時這樣說,“因為人類太瘦了,全是骨頭,沒有多少脂肪和肉。吃掉人類獲得的能量,比追上人類和進食過程中消耗的能量還要少。如果鯊魚隻吃人,那它反而會越來越瘦,最終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