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而疲憊的睡意,在無措的寒冷中交織。
“哥?哥!”有人在輕聲喊,“夏莫安!哥!”
他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陌生而狹窄的出租屋天花板。他微微扭頭,眉目與自己相似的清秀女孩正在房間門口站著,咚咚敲著門板。
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大大的黑眼圈,神色中充滿了憔悴,像是被頻繁的槍聲驚破膽囊的飛鳥。
“啊!我都喊了你十分鐘了!”女孩套著藍色的兔子睡衣,穿著毛絨拖鞋,氣呼呼地喊著。
“哦……是是,私密馬賽,偶揪撒嘛(すみません,お嬢様)……”他用動漫番劇似的蹩腳口癖隨口答應著,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
其實他平時很少看動漫,對那些二次元俊男靚女也沒有太大興趣,也不知道大學計算機協會的朋友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動漫梗是什麼意思。
夏莫安更喜歡遊戲,尤其是《黑暗之魂》。那是一個疲憊,冷漠,陰鬱,剛硬粗陋的世界,如同堅忍粗糙的古老岩石,又充滿了不熄的火與陽光。
但是妹妹喜歡動漫。她在看《銀魂》和《孤獨搖滾》的時候會笑,最近又在看《派對咖諸葛孔明》,也會笑。
自從休學以來,妹妹的笑很難得。拙劣的動漫口癖也許能讓她多笑笑。
這招又一次成功了,妹妹因為他蹩腳的動漫口癖而咯咯笑了起來,“快起床啦,老哥!”她拽著他的胳膊,“不是你讓我早上七點叫你的嗎?”
“是是是……”夏莫安答應著,抓起充電中93%的手機,看了一眼滿屏幕的消息,點擊了一鍵全部清除,拔掉了膠皮破舊露頭的泛黃充電線。
他其實可以自己定手機鬨鐘,隻不過他希望給妹妹找點簡單的小任務,讓她有一點“生活的實感”——這是門診醫生和心理谘詢師告訴夏莫安的。
另外,交給她這個早晨鬨鐘的職責,她為了完成這個小任務,會主動早睡早起,主動安心吃藥,就不會熬夜通宵哭了。
出租房很小,兩室一廳一衛,這個一廳兼任著餐廳、客廳、簡陋的廚房和行李的臨時堆放點。
出租房小,窗戶也比較小,采光不太好,陽光照進來的光斑也小小的。夏莫安本來想要租一間大窗戶的出租房,有大麵積的陽光照射——因為醫生說陽光對妹妹有好處。
但是他大學三年兼職家教和省吃儉用,也隻攢下來四五萬,想要長租的話,租不了這樣規格的房子。
“吃早飯了。”他在客廳的靠窗位置,用小電熱鍋煮著袋裝牛奶,把昨晚剩下的冷小籠包放進微波爐裡,喊著妹妹,把她的碗裝滿麥片,提前擺在客廳的小光斑前。
妹妹夏青南坐在沙發上輕輕敲著碗,夏莫安精心計算的那一小塊太陽光斑正好能照在她手臂上,並且隨著時間推移漸漸照在她蒼白的側臉上——在秋季,光斑能持續在七點開始的整個早餐時間。
他很擅長這些計算與規劃,哪怕隻是一道光斑。也許這是某種天賦吧,儘管他隻用這種天賦來玩《缺氧》等需要周期計算和規劃的模擬遊戲。
她終於能起來吃早飯了。這是個好兆頭,原本她會整晚整晚的哭,在淩晨哭到昏厥過去,又睡到第二天下午五點,醒來時,對著窗口看著落日發呆。
夏莫安覺得自己搬出大學宿舍陪南南一起住的決定並沒有白費。南南需要人陪著,獨自一人待在這樣的環境裡,作息紊亂,晨昏顛倒,又背著那麼大的壓力。
他給妹妹換了個手機卡,現在父母沒辦法再瘋狂打電話咒罵南南沒出息了。
“日日夜夜自轉的行星,到處遮滿彆人的背影……”他的手機通話鈴聲響了。鈴聲是《星遊記》的主題曲,那是他為數不多真正看過的動漫,他很喜歡,隻可惜和他的人生一樣,至今都沒有結局。
他瞥了一眼聯係人的稱呼,順手掛斷了。
“誰的電話?”南南一邊舀著牛奶一邊問。
她的手現在已經不再顫抖了,能穩定握住勺子了。
這是一個大進步。之前她在高中校園裡抗壓,回家又因為成績天天挨罵挨打,手顫抖得握不住筆。來到這裡以後,夏莫安教她打遊戲的時候,她按鍵盤的手指也在顫抖。好像害怕遊戲失敗了會受到什麼嚴厲的懲罰一樣。
“哥的舍友,喊我早上十點上課的。”夏莫安隨口撒謊。他又瞥了一眼手機屏幕,時間還早。
“哥下樓買個飲料。今天要喝點啥?”夏莫安問,“果粒酸奶?營養快線?”
“咖啡。”
“不行,有咖啡因,半夜又要睡不著了。”夏莫安否決,“換一個。”
“酸奶,黃桃的。”
“行。”
夏莫安披上外套,拿著手機快步下樓。然而在他下到一半的時候,在樓道裡,手機又一次響起了。
他看了一眼聯係人名字,手指在“掛斷”的紅色按鈕上懸了幾秒,最後按在了“接聽”的綠色按鈕上。
“喂。”他平靜地說。
“夏青南坐車跑到你那邊了,是吧?”對麵是熟悉的憤怒中年男人聲音。
記憶中的這個男人好像每一秒都在憤怒,為了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理由——作業的字寫得不好看、回家路上摔倒摔破了膝蓋、暑假結束時候沒寫完作業、考試成績排名升高了總分卻少了、吃完酸奶的杯子忘了扔,為了很多荒誕的理由可以讓他生氣一整天,明明隻是屁眼大小的事情,卻似乎是他的整個世界。
“是,我安頓好了。彆擔心。”夏莫安回答。
“誰讓你安頓了!讓她滾回來!她在高三!明年就要高考了,休學像什麼樣子!”電話中的中年男人怒罵,“你管好你自己的學業!好不容易考個末流211,彆浪費了機會!好好學習,大學四年要是荒廢了,看你以後到社會上怎麼辦!”
夏莫安有點想笑,但是無奈的疲憊淹沒了他。“好好學習”這四個乾巴巴的字好像是父親對於自己的未來唯一會說的話,從小說到大。
一句話重複三次會很重要,重複十次會開始厭倦,重複五十次會感到焦躁,重複一百次會想笑。
重複幾千次,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隻剩下冰冷的麻木。
“南南需要休息。讓她在我這裡休息一陣子。”他回答。
“她就是裝的!都是慣出來的!你管她乾什麼!”中年男人憤怒地咆哮著。
“我做兄長比你做父親更稱職。”夏莫安誠實地說著事實,“讓我照顧她一段時間吧。醫生說是壓力太大了,家庭也有原因,等她好點了再……”
“說位置,我現在開車過去。”父親打斷了他的話。
“如果你過來,我也申請休學,帶著南南去其他地方打工租住一陣子。”夏莫安溫和地對手機說。
“你老老實實上你的大學!”電話裡的聲音咆哮。
“那你就彆過來,彆讓事情變得更糟。”夏莫安回答,“南南整晚都在哭……她還活著已經很辛苦了。”
“你花著我們的錢!老子斷你的生活費!”電話中咆哮,“我們辛辛苦苦養你們長這麼大,你們就這樣回報我們?”
“租房的錢是我大學兼職攢下來的。”夏莫安回答,“你斷了生活費,那我休學翹課去打工。我有手有腳的,自食其力,乾什麼都不丟人。”
“你彆說了,讓我來接電話。”電話另一頭傳來母親的聲音,還有爭搶手機的碰撞聲。
聽起來父親好像把手機摔到了地上,隻不過手機質量還算過得去,通話仍然在繼續。母親撿起了手機。
“南南現在還會昏倒嗎?”母親輕聲問。
“基本不會了。”夏莫安回答。
“吃藥了嗎?”
“鹽酸曲舍林。遵醫囑。”他回答。
“你生活能正常照顧她嗎?媽是覺得你平時大學生活也忙,想著讓南南在家休養一陣子。”
“她不能在家,那邊……”夏莫安遲疑了一下,“家庭壓力太大,時不時有熟人來家裡拜訪,還有高中的同學老師之類的,環境也對她心理不太好——我這邊沒問題。”
“我回頭給你轉一些錢,你帶她吃住都好一點。”母親說,“給南南買藥也不用花你自己的積蓄。”
“沒事。”夏莫安回答。
“你還慣著他們倆!”父親怨憤的咆哮聲在電話另一頭回蕩。
“記得看微信消息,安安。”母親輕聲說著,掛斷了電話。
夏莫安打開今早起床時忽略的微信,在父親的一大堆囉嗦咆哮中,夾雜著母親的兩條未收款的轉賬記錄。
我們不需要再花你們的錢……他噠噠輕敲著手機下半截的打字鍵盤,輸進去又慢慢刪掉。
現在還算過得去,之後再收。他點擊了發送。
收了吧,你們生活到處都需要花錢。母親秒回了。
他遲疑了一下,沒有再打字,隻是歎了口氣。
社區小超市的老板躺在櫃台後麵抽香煙,煙霧繚繞。夏莫安咳嗽著,從貨架上拿起一罐子黃桃果粒酸奶,又給自己拿起一罐可樂。望著旁邊架子上的酒,握著可樂的手忍不住遲疑了一下。
我沒有壓力,我狀態很好,我需要保持清醒。他對自己說。
儘管他也有些焦躁不安。壓力試圖碾碎他,但在這個由兄妹二人構成的渺小同盟中,哪怕隻有一個人不安也已經夠多了——整整百分之五十。
兩個人裡總得有一個人能維持情緒穩定和積極向上吧?如果兩個人都悲觀抑鬱,恐怕已經直接手挽手找個風水寶地一起跳了。
他掃碼支付了黃桃果粒酸奶和可樂,回到出租屋。
現在還是早上,夏青南的狀態還算穩定。到了傍晚與夜晚,她的情緒更容易崩潰。
他把黃桃酸奶輕輕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啪的一聲摳開了可樂的拉扣,仰頭灌了兩口碳酸水。
夏青南在桌前坐著發呆,沒有看手機也沒有玩電腦,隻是……發呆。
好像被槍聲驚破了膽囊的病弱雛鳥。
現在已經快要八點了,小窗口中投射進來的太陽光斑已經移走了,她臉上隻剩下陰影。
有時候她會發呆很久,然後揚起充滿陰影的臉,對夏莫安問——
“哥,人為什麼要活著呢?”她認真地問,“要是生下來就很痛苦,未來也隻有更多痛苦,那為什麼要……”
“看不看動漫?”夏莫安問。
“什麼?”妹妹抬起頭。
“動漫。今天不看番劇嗎?”他問。
“喜歡的都看完了。”
“再找幾個愛看的嘛……最近有沒有漫展?我陪你去?”他死皮賴臉地湊過去,試圖讓妹妹開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