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駕到——!”
那一聲中氣十足的通報,如平地驚雷,撕裂了鳳儀宮內那層脆弱的溫情。
殿門被內侍從外轟然推開,身著明黃龍袍的周瑾瑜,在一眾內侍的簇擁下,如一陣裹挾著冰霜的狂風,大步流星地卷了進來。
他麵沉如水,那雙深不見底的龍目中沒有半分喜悅,隻有冰冷的、如刀鋒般的審視,越過所有人,徑直劈在了喬兮月身上。
“陛下!”孟皇後如夢初醒,她還死死抓著喬兮月的手腕,那張淚痕未乾的臉上滿是急切與狂喜,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聲音都在發顫,“陛下,您快看!是姝姝!是我們的姝姝回來了!”
周瑾瑜的視線,在喬兮月手臂那片刺目的燙傷和那朵妖異的紅蓮胎記上,僅僅停留了一瞬,瞳孔猛地一縮。
但他臉上的冰霜非但沒有融化,反而愈發冷硬。
他早已看過關於此女的無數密報,心中早已認定,此女來曆不明,身懷種種聞所未聞的異術,乃是動搖國本的妖孽。
而此刻,這張與皇後如此肖似的臉,在他看來,便是最惡毒的證據!
“好一張與皇後肖似的臉,好一個處心積慮的騙局!”他猛地一拂龍袖,龍袍上的金線在燭火下閃過森然的寒光,聲音冷得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的,“初琬!你給我清醒一點!你以為憑這張臉,一個來曆不明的妖女,就能蠱惑朕,動搖我大周的江山嗎?!”
他的怒吼聲在殿內回蕩,帶著不容置喙的殺伐決斷。
“來人!”
殿外侍衛聞聲而入,甲胄鏗鏘。
“將這冒充皇嗣、意圖不軌的妖女,給朕拖出去,杖斃!”
“不要!”孟皇後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竟是不顧半點國母儀態,“撲通”一聲,撲倒在周瑾瑜腳下,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陛下,您看清楚啊!那是我們孟家代代相傳的淮陽花印記啊!是我們的女兒啊!您怎麼能……怎麼能……”她哭得肝腸寸斷,上氣不接下氣,幾欲昏厥。
喬兮月在那聲冰冷的“杖斃”中,心臟驟然緊縮,但腦海卻在瞬間清明如鏡。
滔天的怒火之下,是她強行壓下的冷靜。
她沒有看侍衛,反而死死盯著周瑾瑜。她看到,在他嗬斥皇後時,雙目深處,有一絲極力壓抑卻終究泄露的、麵對妻子悲痛時的無力與痛苦。
就是現在!
在侍衛上前的瞬間,她忽然抬起頭,迎著周瑾瑜冰冷的龍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滿殿的死寂,帶著一絲仿佛勘破世事的平靜:“陛下要殺臣女,臣女無話可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頓了頓,就在周瑾瑜眉頭微蹙,以為她要辯解之時,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悠遠而飄忽:“隻是,臣女有一事不明。家祖母臨終前,曾囑咐臣女,她名喚挽心。若有朝一日,得見天顏,替她說一句——當年的挽心嬤嬤,終究是辜負了小姐的囑托!”
“挽心”二字入耳,周瑾瑜那高高抬起、準備下令的手臂,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微微顫抖著。
他臉上的暴怒與殺意並未褪去,反而像被投入了冰塊的沸油,凝固成一層更駭人的冰霜。
他一步步走上前,龍靴踩在金磚上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尖上。
他俯下身,用一雙燃燒著懷疑與痛苦的龍目,死死攫住喬兮月的臉,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低沉而危險:“你,再說一遍!這個名字,你是從何處聽來?!”他周身的氣壓陡然降低,那股殺氣比剛才更盛,仿佛隻要喬兮月答錯一個字,就會被瞬間撕成碎片。
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是他與皇後之間,關於皇後奶嬤嬤最深的秘密與愧疚。
奶嬤嬤名喚挽心,當年還是太子的周瑾瑜,因著對孟初琬的愛意,不允許一個奴婢與自己心愛之人名字上有同一個音,即便是奶嬤嬤,也不允許!遂強硬的給挽心嬤嬤賜了名字——翠荷!此事,除了他們三人與孟家人,世間再無其他人知曉!
“你……你說什麼?”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第一次帶上了劇烈的波動。他死死地盯著喬兮月,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喬兮月緩緩搖了搖頭,神情坦然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迷茫:“臣女不知。臣女隻知,自我記事起,便跟著祖母流浪,還要應付時不時地追殺,直到後麵流民越來越多,我們混在流民隊伍裡,才得以生存。我曾問過她我的父母,她隻說走散了,因為我此前發過高燒,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我纏了她許久,想讓她給我講一講父親母親,她隻說,忘了好!”
“她從未告訴過我她的名字,常常說讓我忘了過去,好好活下去。”
“而後祖母過世前,曾拉著臣女的手說,她名喚挽心。如果日後遇到和我長得極為相似的人,代她說一句:挽心嬤嬤,愧對小姐的囑托!如果遇不到,她希望臣女就這麼簡簡單單地活下去!”
周瑾瑜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竟是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他緩緩轉過頭,與同樣滿臉震驚、捂著嘴不敢出聲的孟皇後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那份被深埋了十二年的,共同的記憶與劇痛。
那道堅不可摧的、名為“帝王”的懷疑堤壩,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帝王,而是一個失而複得的父親。
他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到喬兮月麵前。他蹲下身,那雙曾執掌天下、批閱無數奏折的手,此刻抖得厲害。他想去觸摸她的臉頰,指尖卻在離她肌膚一寸的地方,顫抖著停住,遲遲不敢落下。
“姝姝……朕的姝姝……”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兩行滾燙的濁淚,終於從那雙深邃威嚴的龍目中,決堤而出。
帝王之淚,重於千鈞。
他一把將喬兮月和剛剛爬起來的孟皇後緊緊摟入懷中,這個曾經冷硬如鐵、殺伐決斷的男人,此刻將頭埋在妻女的肩窩裡,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一家三口,在這寂靜森冷的宮殿裡,用淚水衝刷著橫亙了十二年的離散之苦。
許久,情緒稍定。
周瑾瑜抹去臉上的淚痕,小心翼翼地捧著喬兮月的臉,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夠,眼中的珍愛與失而複得的狂喜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可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那狂喜瞬間凝固,轉而被一種滔天的、帶著強烈占有欲的怒火所取代。
他扶著喬兮月的肩膀,一字一頓地問道,聲音裡壓抑著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
“朕的掌上明珠,朕的嫡長公主……竟然嫁給了一個鄉野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