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兮月那句“為何有些鍋裡的湯,總是煮不鮮,還總有老鼠偷吃呢”,像一根細長的冰針,無聲無息地紮進了周瑾瑜的心裡。
鳳儀宮內那股子因火鍋而升騰的熱烈,瞬間被這句話凍結。
周瑾瑜執著象牙箸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怔怔地看著鍋中翻滾的紅油,那咕嘟作響的聲音,此刻聽來,竟像是無數冤魂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是啊,他何嘗不知?
鹽鐵之利,本該是國之血脈,如今卻成了無數蛀蟲吸血的管道。
他這皇帝,看似風光,實則像個裱糊匠,早已心力交瘁。
這口鍋裡的湯,他比誰都清楚,早就餿了。
“父皇,”喬兮月的聲音再次響起,將他從沉思中拉回,“這鍋湯之所以會餿,是因為廚子(官員)知道您隻會坐在餐桌前等吃,所以他們敢在後廚偷工減料,甚至以次充好。您聽到的,永遠是他們想讓您聽到的;您看到的,也永遠是他們想讓您看到的。要治好這鍋湯,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您親口嘗一嘗百姓鍋裡的味道。”
她上前一步,聲音裡帶著一股奇異的蠱惑:“兒臣以為,為君者,不應隻坐於廟堂之高,聽臣子之言。更當效仿先賢,微服私訪,親眼去看一看那盛世之下的陰影,親耳去聽一聽那萬民真正的呼聲。”
“微服私訪?”周瑾瑜眉頭一蹙,想都沒想便搖頭,“荒唐!朕乃九五之尊,萬乘之軀,怎能輕動?安危誰來護衛?身份又如何隱藏?”
孟皇後也連連點頭:“是啊,姝姝,這太危險了。”
“若父皇不再是父皇,隻是一個普通的富家翁呢?若母後不再是母後,隻是一個尋常的婦人呢?”喬兮月俏皮地眨了眨眼。
在帝後二人驚疑不定的注視下,她手腕一翻,三枚用蠟封著的小巧藥丸,便憑空出現在掌心。
“父皇,母後,兒臣再獻您們一件寶貝。”
她捏起其中一枚,毫不猶豫地送入口中。
蠟丸破裂,奇異的藥香彌漫。
在帝後驚駭的目光中,她的容貌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不過短短十數息,那傾國傾城的絕色容顏,便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五官平庸,丟在人堆裡都找不出來的清秀少年郎。
“這……這……”周瑾瑜手裡的象牙箸,“啪”的一聲,被他生生折成了兩段!
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衝到“少年”麵前,伸出手,卻又不敢觸碰,嘴裡喃喃自語:“妖術……不……是仙法!這竟是仙法!”
孟皇後更是繞著女兒轉了好幾圈,又是伸手捏臉,又是湊近了細看,最後發出一聲不敢置信的驚歎:“我的天爺,竟是真的!連喉結都有!”
喬兮月清了清嗓子,發出的聲音也變成了略顯沙啞的少年公鴨嗓:“父皇,母後,此物名為‘易容丹’。有了此物,您想看看哪個州府的庫銀是否虧空,想聽聽哪個縣令是否在魚肉百姓……還需要看那些粉飾過的奏折嗎?”
周瑾瑜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兩枚小小的蠟丸,眼中的光芒,比看到高產糧種時還要灼熱百倍!
糧種,能安天下。
可這丹藥,能控天下!
他一把將那兩枚丹藥搶了過來,緊緊攥在掌心,寶貝似的揣進了自己最貼身的龍袍內袋裡,那動作,像個護食的孩童。
“好……好寶貝!真是朕的麒麟兒!”他激動得來回踱步,看著女兒的眼神,滿是撿到絕世奇珍的狂喜。
眼看氣氛正好,喬兮月知道,是時候拋出自己真正的,也是最核心的計劃了。
“父皇,您既已無後顧之憂,那兒臣的紡織、印染等民生大計,便可提上日程了。”
“準了!”周瑾瑜此刻心情大好,大手一揮,“要錢給錢,要人給人!”
“兒臣謝父皇!”喬兮月福了一福,隨即道:“隻是工坊易建,熟練的女工卻難尋。兒臣想在京郊開辦一所‘授衣女學’,廣招貧苦女子,教授紡織刺繡之技,為工坊源源不斷地輸送人才。”
“嗯,以學養工,這是個好法子。”周瑾瑜滿意地點點頭,對他而言,這不過是擴大生產的手段而已。
喬兮月見他應允,便又進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為了讓她們更好地學習圖樣、記錄賬目,兒臣還想在學堂裡,上午教她們一些基本的讀書識字……”
話音未落,周瑾瑜臉上的笑意便淡了幾分,叩擊桌麵的手指也停住了。
“教她們識字?”他眉頭微蹙,“婦道人家,學些針線女紅便可,識字作甚?徒增事端。”
“父皇容稟!”喬兮月心中一緊,知道觸及到了關鍵,立刻解釋道,“隻是為了讓她們能看懂複雜的圖紙,能記清自己的工錢,不被奸猾之徒蒙騙。兒臣保證,所教內容,皆為實用之學,絕無他想。”
周瑾瑜臉色稍緩,沉吟片刻,似乎覺得此舉尚在可控範圍之內,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喬兮月見狀,終於拋出了最後的,也是最驚人的一環:“學成之後,兒臣準她們自由擇業。願入我工坊者,工錢從優;願自行婚配嫁娶者,學堂亦會為她們備上一份體麵的嫁妝,讓她們能自立於世,不為人所欺!”
“放肆!”這一次,周瑾瑜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那雙龍目中再無半分溫情,隻剩下冰冷的、駭人的怒火!
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女兒,仿佛在看一個最可怕的敵人,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帝王威壓籠罩了整個大殿:“你讓她們讀書識字?姝姝,給男人的,是功名利祿的階梯;可你給女人的,是什麼?是思想!是筆!筆,也是刀!是一把能戳破天,捅穿地的刀!”
“你讓她們不再滿足於相夫教子,讓她們有了自己的營生,有了自己的思想……她們還會甘於被束縛嗎?屆時,夫妻失和,家庭動蕩,天下萬千家庭若皆如此,朕這江山的根基,豈不是要被你親手挖斷!”
他指著喬兮月,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千鈞之重,砸在她心上:“你這是在玩火!是想動搖我大周立國百年的國本!此事,休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