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匠看著喬兮月離去的背影。
夜風吹過,那個纖細的身影很快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他的目光從黑暗中收回,落在了自己攤開的手掌上。
掌心之中,靜靜地躺著那一小塊奇異的白色粘土。
土塊不大,卻有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它在昏黃的油燈光下,散發著一種柔和的光暈,細膩得如同女子的膏脂。
王大匠的心中,五味雜陳。
他想起了剛才公主殿下離去時,那瞬間的踉蹌和那張白得嚇人的臉。
那是心力交瘁的表現。
是過度勞累後,身體發出的警告。
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本可以在深宮之中享受榮華富貴。
可她卻為了格物院,為了這虛無縹緲的高爐,將自己逼到了這個地步。
王大匠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種說不出的酸澀與愧疚,湧上心頭。
他們這些自詡為宗師的匠人,在這裡怨天尤人,甚至懷疑退縮。
而公主殿下,卻在用她的方式,默默地扛起了一切。
他不再猶豫,不再懷疑。
將手中那塊珍貴的白色粘土,緊緊地攥在了手心,仿佛攥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轉過身,大步流星地朝著窯爐區深處走去。
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
“都給我起來!”
王大匠的吼聲,如同炸雷一般,在匠師們休息的工棚外響起。
“都彆睡了!開窯!燒磚!”
被驚醒的匠師們,睡眼惺忪地走出工棚,臉上滿是疲憊與不解。
當他們看到王大匠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們從未見過師父露出這樣的表情。
王大匠沒有多餘的解釋。
他親自取來一盆清水,拿起木槌。
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將那塊奇異的白色粘土,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個乾淨的石臼之中。
他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動作輕柔,眼神專注。
他緩緩地,將那白色的土碾碎,化為最細膩的粉末。
然後,他按照一種玄妙的直覺,將那白色粉末,與庫房裡存放的、最頂級的瓷土,按照一個特定的比例,混合在了一起。
他沒有加任何其他的東西。
就是最純粹的白土,與最純粹的瓷土。
他親自和泥。
雙手在那冰冷的泥土中,反複揉捏,捶打。
每一次捶打,都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仿佛要將自己一生的經驗,一生的執念,都融入這塊小小的泥胚之中。
所有的匠師,都圍了過來。
他們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看著。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打擾。
他們能感受到,王大匠身上那股悲壯的氣息。
這,是最後一次嘗試了。
成了,便一步登天。
敗了,便萬劫不複。
泥胚終於和好。
王大匠親自將其塑造成一塊標準的磚胚。
他沒有讓任何人幫忙。
他親自為那座已經熄滅了許久的測試窯爐添柴。
他憑借著自己浸淫了一輩子的經驗,將窯爐的火候,掌控到了最完美的極致。
那火焰,在他的眼中跳動。
是希望之火。
也是絕望之火。
當那塊混合了神土的磚胚,被鄭重地送入窯爐最核心的位置時。
所有百煉司的匠師,都圍在了窯爐前。
他們裡三層,外三層,將小小的窯爐圍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窯門。
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麼煎熬。
窯爐之內,火焰熊熊。
窯爐之外,死寂一片。
沒有人知道過了多久。
可能是幾個時辰,也可能隻是一炷香的功夫。
王大匠那沙啞的聲音,終於響起。
“開......窯。”
兩個字,仿佛耗儘了他全身的力氣。
兩名最強壯的匠師上前,合力拉開了那扇滾燙的窯門。
一股灼熱的氣浪,混合著耀眼的火光,猛地撲麵而來。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伸出手臂擋在麵前。
等那股熱浪稍稍散去,他們才緩緩睜開眼,朝著窯爐深處望去。
然後,所有人都呆住了。
隻見窯爐的最深處,那火焰燃燒得最旺的地方。
一塊磚,靜靜地躺在那裡。
它通體潔白,宛如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色。
在尚未散儘的橘紅色餘焰映襯下,它散發著一種溫潤而聖潔的光澤。
仿佛那不是一塊凡間的磚。
而是神仙遺落在人間的寶物。
它就那樣靜靜地躺著。
完美無瑕。
與周圍那些被燒得焦黑的爐壁,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
“這......這是......”
一個年輕的匠師,聲音顫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大匠的心臟,在瘋狂地跳動。
他顫抖著,從旁邊拿起一把特製的、長達一丈的巨大鐵鉗。
他的雙手,因為過度用力,青筋暴起。
鐵鉗伸入熊熊的火焰之中,穩穩地,夾住了那塊白玉般的磚。
然後,緩緩地,將其從火焰中取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那塊磚移動。
它被取出了窯爐。
離開了火焰的映襯,它依舊潔白如雪,美得令人窒息。
王大匠的呼吸,變得無比粗重。
他知道,這還不是結束。
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在所有人驚駭的注視下,王大匠捧著那塊滾燙的白玉磚,大步走到了旁邊一個裝滿了冰冷井水的大木桶前。
“師傅!不可!”
有徒弟失聲驚呼。
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極致的熱,驟然遭遇極致的冷。
這是對一塊磚,最殘酷的考驗。
任何凡品,在這種考驗下,都會瞬間炸裂,化為齏粉。
然而,王大匠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