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到了。”
喬兮月的聲音有些沙啞,她拍了拍手上的鐵鏽和灰塵,並沒有去洗手,而是拿起了旁邊一根細長的教鞭。
“讓大家都進來吧。”
倉庫大門,轟然洞開。
門外,黑壓壓站滿了人。
整個百煉司,上至管事李德,下至燒火的學徒,兩百多號人,全部到齊。
他們低著頭,不敢說話。
空氣中彌漫著不安和恐懼。
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
良品率不足半成,這是死罪。
李德走在最前麵,他的背佝僂著,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以為迎接他們的,會是公主殿下的雷霆震怒,甚至是玄甲衛的繡春刀。
但他錯了。
沒有怒罵。
沒有責罰。
當匠人們走進倉庫,抬起頭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們的目光,瞬間被那麵巨大的木板牆吸引。
吸氣聲,此起彼伏。
那種震撼,比任何言語都要猛烈。
那是他們的心血。
也是他們的恥辱。
喬兮月站在牆下,身形單薄,卻如同一座高山。
她沒有看眾人的臉,轉過身,手中的教鞭猛地敲擊在牆上。
啪!
清脆的聲響,在死寂的倉庫裡回蕩。
“李德。”喬兮月點名。
李德渾身一顫,慌忙跪下:“老臣在。”
“起來。”喬兮月聲音平靜,“到這兒來。”
李德戰戰兢兢地走上前。
喬兮月手中的教鞭,指著那片被釘在最顯眼位置的斷裂鋼片。
那鋼片的斷口參差不齊,露出裡麵灰白色的晶體顆粒。
“這是你昨日申時三刻出爐的那一批,對嗎?”
李德看了一眼,冷汗瞬間下來了。
他點了點頭:“是……是老臣經手的。”
“你知道它為什麼斷嗎?”喬兮月問。
李德囁嚅著:“許是……許是火候過了些。”
“不是過了些。”喬兮月的聲音驟然變冷。
“是過了整整三十息!”
她手中的教鞭,在那灰白色的斷口上點了點。
“看這晶體,粗大如砂礫。這是奧氏體晶粒粗化的鐵證。”
“你在淬火前的加熱階段,爐溫比標準高了至少五十度。且你在等到火色轉為橘黃後,沒有立刻出爐,而是猶豫了。”
“你在等什麼?”
“你在等那一絲所謂的‘透亮’。”
“就是這猶豫的三十息,讓鋼材內部的結構徹底崩壞。淬火之後,它就脆得像一塊琉璃,一敲就碎!”
李德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駭然。
神了!
神了!
公主殿下甚至沒有在現場,她隻是看了一眼斷口,就像是親眼看著他操作一樣!
那個時候,他確實猶豫了。
他憑借幾十年的經驗,覺得火色還不夠透,想再悶一會兒。
結果,就是這一會兒,毀了一整爐的鋼!
喬兮月沒有停。
她的教鞭移向旁邊另一塊扭曲變形的鋼片。
“這是張鐵柱的那一爐。”
“變形嚴重,彎曲如弓。”
“這是冷卻不均。你在浸入油槽的時候,手抖了。入油角度傾斜,導致鋼片一麵先冷,一麵後冷。內部應力拉扯,它能不歪嗎?”
喬兮月一路走,一路講。
她不需要看記錄冊。
那些數據,那些紋理,那些斷口,就是最誠實的證人。
她用一個個冰冷的數字,一個個精準的術語,將匠人們引以為傲的“手感”、“經驗”、“玄學”,扒得乾乾淨淨。
原本還有些不服氣的年輕匠人,此刻全都低下了頭,汗流浹背。
他們原本以為,公主殿下隻是個懂些奇技淫巧的貴人,並不懂打鐵這種粗活。
可現在,他們怕了。
這位公主殿下,比他們更懂鋼。
她甚至比他們更懂這一爐爐火,到底在想什麼。
倉庫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喬兮月的教鞭敲擊木板的聲音,一下一下,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講完最後一片。
喬兮月轉過身。
她的目光掃過全場。
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後的審判。
“都聽明白了嗎?”她問。
“聽……聽明白了。”眾人的聲音稀稀拉拉,透著絕望。
“既然明白了,那就好辦。”
喬兮月扔掉了手中的教鞭。
“傳我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句“全部問斬”或者“逐出工坊”。
然而。
喬兮月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李德,張三,王五……還有趙四。”
她一口氣點了六個人的名字。
這六個人,都是百煉司裡年紀最大、經驗最豐富、眼力最毒辣的老匠師,也是這次失敗的主要責任人。
六人顫顫巍巍地出列,跪倒在地,等待發落。
“從今日起,免去你們六人的鍛造之職。”
果然。
李德心中一片灰暗。
這輩子,算是完了。
“升任你們六人為大周首批‘皇家品控師’。”
喬兮月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朵。
李德猛地抬起頭,滿臉錯愕。
什麼?
升任?
不僅沒罰,還升官了?
“品控師?”李德喃喃自語,他從未聽過這個詞。
“站起來。”喬兮月命令道。
六個老頭互相攙扶著,茫然地站了起來。
喬兮月走到他們麵前,目光灼灼。
“你們不需要再揮錘子,不需要再拉風箱。”
“我要你們做的,隻有一件事。”
“找茬。”
喬兮月指著身後那兩百多名年輕力壯的工匠。
“從今天開始,你們六個人,分成三班,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巡視在每一個爐灶旁。”
“我會給你們尚方寶劍。”
“那就是——一票否決權!”
喬兮月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不管是誰在操作,哪怕是工坊的主管,哪怕是我。”
“隻要你們發現他的操作不符合標準。”
“隻要你們發現火色不對,時間不對,動作不對。”
“你們有權,也有責任,立刻叫停!”
“你們可以直接宣布,這一爐鋼,廢了!”
“你們的話,就是軍令!”
轟!
人群炸鍋了。
所有工匠都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六個平日裡隻會埋頭乾活的老頭。
這權力,太大了!
這簡直就是拿著尚方寶劍的監軍啊!
李德的手在顫抖,他看著喬兮月,嘴唇哆嗦著:“殿下……這,這使不得啊。若是我們看走眼了……”
“不會看走眼。”
喬兮月打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