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谘詢者是非常難搞的,像艾爾德裡奇這樣,哪怕說幾句話都會觸摸到創傷性主體的谘詢者更加難搞,這意味著他不適合言說自己的情況,必須要西倫來旁側敲擊。
“你可以保持沉默。”西倫說,然後示意他坐在旁邊的空貨架上。
艾爾德裡奇愣了一下,坐在貨架上,他剛剛想言說的嘴忽然被堵上了。
那種感覺非常難受,他很少說話,施耐德找他的時候他也沒有講述自己的故事,但當他想講的時候,卻被猛地堵上了。
那種禁令沒有壓抑他言說的欲望,反而進一步激起了他的反抗和憤怒,那種控訴的欲望空前高漲,他的臉上浮現出了紅色。
“四十二年前,我在群山王國。”他說,多年來的沉默和平靜還是抑製住了怒意,“我是鋼鐵天使的設計師。”
西倫麵無表情,反而打斷了他的話:“設計師,還是設計師之一?”
“呃……之一。”艾爾德裡奇被迫解釋了一下,剛剛在腦海裡完整的思路也被打斷,又沉默了幾秒,用來整理被打亂的講述邏輯。
“我們都是教會最傑出的工匠,我被帶去讀矮人的典籍,學習矮人的技術,目的是為了複刻符文技術,製造教會自己的……”他沉默了一下。
“我開始學習矮人語、翻譯典籍、修改符文,我保留其結構,然後將其修改為【神聖符文】。”
“我,還是我們?”西倫再度發問。
“……我們。”艾爾德裡奇無奈地回應,“我負責了一部分內容。”
西倫沒有回答。
從這幾處口誤上來看,艾爾德裡奇對自己的成果十分驕傲,那是作為一個工匠的榮譽,他可能甚至受過教會的重大嘉獎,那時的他肯定是驕傲而得意的。
但承擔一切榮光之人,也將承擔一切榮光背後的責任。
鋼鐵天使在戰爭中的暴行是他厭惡甚至憎恨的,但他開頭就說“我是鋼鐵天使的設計師”,他的驕傲讓他無視了他人的貢獻,但也驕傲地承擔起了一切罪責。
西倫默默地分析著,聽著艾爾德裡奇的講述。
“我在那裡工作了兩年,拿到了群山勳章——教會隻給三個人發了這枚勳章,在符文體係完善後,教會開始致力於戰爭機器的研發……”
“你還記得是誰給你發的勳章,是誰下令研發戰爭機器嗎?”西倫問道。
“呃……教宗頒發的勳章,命令是樞機團下的……”艾爾德裡奇因西倫的打斷而開始混亂,他無法通暢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而這就是西倫所需要的。
當谘詢者講述他自己時,一般用的是一套“經過思考和篩選美化的、充滿理智的”說辭,那種說辭對分析師而言多半是廢話,因為它充滿了幻想和偽裝。
就好比某個兄弟在你麵前喝著酒痛哭流涕地說他悲慘的感情經曆,結尾多半是被綠,但他基本不會提到自己的問題和行為,隻會講述對方的錯誤,以及強調自己的痛苦和傷痕。
這種話語就是典型的被主體意識修飾後的【虛言】,目的是在訴說對象麵前樹立起一個悲慘的、感情失敗的自我,來獲取對方的同情、關懷、理解,從而反向構建起自身——啊,他說得對,我就是這樣一個被傷害的痛苦的人。
但分析師絕不是這樣一個鐵哥們的形象,他必須通過打斷、重複、強調來打亂對方的思路,使他的話語混亂,從而暴露出未經理性修飾的、真實的意識。
從艾爾德裡奇在他麵前流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的那一刻起,西倫就明白他想塑造一個愧疚、懺悔、痛苦的自我,但他絕不能讓他得逞。
因為那隻是一個用語言構建出來的想象中的自我。
艾爾德裡奇終於想起了自己想說的話,繼續說道:“我……我們研發了鋼鐵天使,那是我最傑出的作品,β1熾天使就是我們設計的……後來我知道教會殺死了所有的矮人,在翻譯後燒光了他們所有的典籍……”
“有你印象深刻的畫麵嗎?”西倫忽然插嘴。
“……很大的火,有騎士拖著矮人走到坑邊上,十字架上掛滿了矮人王冠……”
西倫暗自思考。
艾爾德裡奇總是用【教會】這個名詞,而不描繪具體的畫麵或者說具體的人,代表了他真正要控訴的是大他者,也就是整個教會體係。
在漫長的時光裡,他或許忘掉了某些事是哪些人做的,但他依然記得教會對矮人的結構性迫害,因此語言中的迫害主體總是【教會】這個詞,而不是某個人,或者某條命令。
“之後我就跑了,我去倫丁尼躲了起來,但之後第五次東征的消息傳來,還有報紙上的鋼鐵天使屠殺照片……”
艾爾德裡奇捂著臉,坐在空貨架上,無聲地哭泣和沉默。
西倫徹底明白了——這是一種雙重崩塌。
首先是教會的威嚴和神聖的崩塌,艾爾德裡奇再也不能從這個大他者那裡獲得“我是什麼身份”“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我的意義是什麼”的錨點,反而收到了一個“劊子手”的、無法承受的指責。
其次是符號性罪責,是他設計的鋼鐵天使,那是他智慧、欲望、意義的現實體現,是他最驕傲的作品,而鋼鐵天使的行徑卻讓他的整個存在,都因他的作品而被汙染,那種割裂剝奪了他創造的欲望,他陷入了虛無之中。
當他看到鋼鐵天使時,眼神裡的那種欣賞和悲傷是實在界的驚鴻一瞥,代表了他被創傷的記憶。
“原諒我,主教,我有罪。”他說道。
但西倫卻忽然冷笑。
他們麵對麵的姿勢宛如教會的【告解】,一般是由罪人講述自己的罪,由神父來赦免,寬慰他。
但既然在艾爾德裡奇心裡,教會的神聖性早已倒塌,那他作為教會的代言人,又有什麼立場來安慰他?
就好像死者跑到罪犯麵前說,我被你殺了,我好痛苦,我有罪一樣。
他不是在祈求寬恕,他是在用自己的痛苦,將教會的罪責釘在鐵板上!他本人的痛苦、扭曲、懺悔,難道不就是教會罪行的鐵證嗎?
他將自己作為證物,放在大他者——教會體係麵前。
看那!看呐!這就是你做的惡!這就是你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