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爭渡摸黑找到燭台,將其點亮。
一星火光昏沉微弱,照得她那張臉也模糊起來,像一副浸了水,顏料暈糊的畫。
她舉著燭台坐到床邊——床頭櫃上擺著針筒,玻璃瓶裝的藥汁,還有一些炮製過的,外形古怪的材料。
氣氛變得陰森幽暗,以至於謝觀棋再度醒來時差點以為自己已經在幽冥地府。他在茫然之餘,本能的看向了林爭渡。
四目相對,林爭渡彎起眼眸對他笑,聲音柔和:“彆害怕,這隻是一種治療手段。你如果緊張,可以和我聊聊天。”
她說話時,握住謝觀棋手腕,將他的衣袖推到胳膊肘處,完全露出小臂。和謝觀棋溫度略高的皮膚相比,林爭渡的手指顯得有點冰冷,修剪整齊的指甲輕輕劃過,令謝觀棋不自覺抽動了一下小臂上的肌肉。
雖然氣氛陰森,但他並不覺得害怕。不過林爭渡說可以和她聊天——謝觀棋是願意和自己的大夫聊天的。
謝觀棋:“你的名字,是哪三個字?”
林爭渡:“雙木林,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謝觀棋茫然:“什麼意思?”
他沒聽懂林爭渡後麵念的那三句是什麼東西,好像是詩,可是‘爭渡’是兩個字,最後一句又有六個字,這字數也不對稱。
林爭渡正低著頭在找謝觀棋手臂上的血管——聞言她抬起眼,目光變化明顯的從盯著謝觀棋手臂,轉為盯著謝觀棋的臉。
昏黃燈光柔柔的,無論是林爭渡看謝觀棋,還是謝觀棋看林爭渡,她們的臉都陷入一種被水浸糊的氛圍裡麵。
隨即林爭渡笑了,眼睛彎成月牙,聲音溫溫柔柔,像燭台上暈開的微光:“一句詩。”
“爭奪的爭,渡河的渡。”
謝觀棋愣了一瞬,連針頭什麼時候沒入血管,也沒有察覺。直到微涼的藥汁從針頭淌入手臂——他感覺到冰冷的刺痛,才慢慢回過神來。
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隻是壓了壓唇角,在腦子裡寫了一遍大夫的名字。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眼看著謝觀棋原本清醒的神色漸漸渙散呆滯——林爭渡知道這是迷思藥起效果了。
她之前做藥物試驗的時候,發現杜鵑鳥的舌頭加上嚶嚶花可以做出一種暫時令人身體放鬆,思緒混沌的藥。類似於蒙汗藥,但是效果要更好,對修士的身體也起作用。
林爭渡在宗門例會上提過,說挺適合當臨終關懷藥物或者止痛藥——但是其他長老覺得這藥有點邪門,沒通過林爭渡的提議。
結束注射,林爭渡掰斷針頭扔進一旁灰盆裡,又捏了捏謝觀棋手臂:果然變鬆軟了,但不是純粹的軟,捏起來很有韌性。
林爭渡:“唉,想吃捶打得很緊致的牛肉丸了。”
謝觀棋慢吞吞接上了林爭渡的話:“我想吃竹筍肉包。”
林爭渡觀察著他的表情——少年深眼窩裡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眸光渙散,顯然已經進入了胡言亂語環節。
服用了迷思藥的人確實會出現這種症狀。
林爭渡覺得他說話蠻有意思,即使知道他現在說話並不動用腦子,但還是和他聊了起來:“你喜歡吃竹筍肉包?”
謝觀棋凝眉沉思了一會,回答:“還喜歡韭菜餅,紅棗山藥糕,鱸魚膾,槐葉冷淘,蟹釀橙。”
林爭渡聽見了好幾道自己完全不認識的菜名,很詫異:“你們劍宗食堂夥食這麼好啊?槐葉冷淘是什麼?”
謝觀棋認真回答:“劍宗食堂很難吃,也沒有槐葉冷淘。這些都是我下山之後去吃的,山下比劍宗好玩多了。”
林爭渡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是外麵的美食。
謝觀棋隻認真了幾秒鐘,很快又開始胡言亂語:“大夫,你怎麼坐得離我這麼遠?”
林爭渡:“我已經坐得很近了啊——”
謝觀棋:“大夫,你長得真好看,像我家狗頭一樣。”
林爭渡:“……”
謝觀棋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眼眸幽亮的反手抓住林爭渡手腕:“大夫,你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劍身上的劍紋閃光,亮亮的,我好喜歡。”
“大夫,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拜師了嗎?”
“大夫,你是什麼屬性的靈根?你喜歡練劍嗎?你要不要當我師妹?”
“大夫,你用左手劍還是右手劍?我兩個都用,左手劍使得更好些,但右手劍也相當厲害。”
……
林爭渡哭笑不得,敷衍應答了幾聲,抽手將謝觀棋推回床上。
他顯然自己聊興奮了,臉頰暈紅,被推回床上了也沒閉上嘴。
“大夫,你喜歡狗嗎?我特彆會學狗叫。”
“汪汪汪——”
“大夫,你喜歡往劍上掛飾品嗎?是喜歡掛在劍柄上還是掛在劍鞘上?你喜歡金屬的劍鞘,還是玉石的劍鞘?”
“大夫,你的眼睛好亮啊,特彆像劍招收勢,真好看。”
林爭渡把自己的衣袖也卷起來,與謝觀棋手腕並排放,輕薄的柳葉刀劃過,兩人手腕上頓時出現一條整齊的傷口,血珠飛快湧了出來。
血液受到林爭渡的操縱,互相交融,看起來像是一條紅線,連接著林爭渡和謝觀棋的手腕。
因為迷思藥的作用,謝觀棋對自己手腕被劃了一刀毫無所覺,仍舊在興奮的自言自語,隻不過說的內容已經從‘大夫你真好看’,進化成了他的個人練劍心得。
“我編寫了一本劍譜,大夫,你要看嗎?”
“我覺得鑄劍最好還是用不周山的鐵,因為火靈含量很高,有屬性加成。”
“大夫,你給我當師妹吧,你給我當師妹,我給你打一把劍。我很會鑄劍,我師父的劍就是我鑄的。”
……
林爭渡聽著聽著,不自覺偏過臉笑了起來。
她想:謝觀棋可能沒有師妹,心裡又很想要有一個師妹,所以才一直追問她要不要拜師。
而且謝觀棋學狗叫確實學得很像。
和謝觀棋交換了部分血液,林爭渡用治愈法術愈合了他手腕上的傷口,又將房間內的陣法關閉——謝觀棋還在胡言亂語,林爭渡乾脆把他打暈。
被壓製過後的疫鬼毒,順著交換過來的血液流遍林爭渡全身。她安詳的躺在配藥室躺椅上,默默感受著疫鬼毒在自己體內爬來爬去。
半晌,林爭渡翻了個身,探頭往地上嘔了口烏黑的血。
腥苦氣味在唇齒間蔓延,林爭渡呸呸呸數聲,嘀咕:“毒發的時候還挺痛,先試試第一版配方。”
配藥,試藥,修改藥方——轉眼就過去了五天,林爭渡終於趕在疫鬼毒把自己毒死之前,先把它給毒死了。
這五天裡,林爭渡還要抽空給謝觀棋喂藥。
他的情況時好時壞,有時候是被疫鬼毒毒得黑紋亂爬,有時候是被林爭渡的血毒得渾身青筋暴起。
好在林爭渡提前備好了藥,一看謝觀棋情況不對,就捏著他鼻子給灌兩碗藥。特調的藥味道很差,導致少年劍修即使在昏迷中也眉頭緊皺,臉擰得像一顆小苦瓜。
林爭渡放了半碗血給謝觀棋喂下去——他脖頸上的黑紋,皮膚底下突突亂跳的青筋,霎時都消失不見。
雜糅了特定藥物的血液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變成了良藥,可以同時解掉謝觀棋身上的兩種毒。
這就是解毒的第二個療程,必需藥引是林爭渡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