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延霖回到熙春台時,席間眾人推杯換盞的熱絡勁頭已淡了幾分。
王茂才正捏著牙簽剔蟹殼,錢啟運和郭晟二人換小盞正在對酌,而趙汝弼與鹽商周廣麟正低頭耳語著什麼。
“杜某貪看瘦西湖美景,倒讓諸位久候了。”杜延霖含笑作揖。
周、趙二人停止了交頭接耳,周廣麟瞅了瞅杜延霖腰間彆的梅花,突然擊掌歎道:
“秉憲當真是風雅之士,這臘梅彆在腰間,倒比我這個滿身銅臭的俗人雅致得多。”
說著,周廣麟又起身為杜延霖斟了一杯酒:“這是正德年間窖藏的女兒紅,昨日專門從紹興運過來的,滿揚州城可找不出第二壇。”
杜延霖雙手接過酒盞一飲而儘,指尖摩挲著杯沿青釉:“杜某在此謝過諸君盛情。隻是聖命在身,不敢耽於宴樂——”
說著,杜延霖放下酒杯,振了振袖子:“救災如救火,如今酒酣耳熱,不如趁此機會共議籌糧良策,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鹽運使王茂才聞言丟掉手中的蟹殼,擦了擦手:“杜秉憲想怎麼籌糧,直說便是,鹽司衙門自當全力配合。”
說著他又看向揚州知府錢啟運、揚州衛指揮使郭晟:“相信錢府台、郭衛帥也不會推諉。”
“這是自然,”錢啟運連忙接過話來:“杜秉憲有欽命在身,我等自當同心戮力。”
而郭晟手裡正扯著半隻燒雞大快朵頤,聞言也是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了。”說著,杜延霖從袖子中抖出一本藍皮賬簿:
“這是我離京前都察院周總憲給我的鹽引底簿,去年兩淮實際發出鹽引二百三十萬引,較正德年間翻了四倍,可鹽課反而少了三成!”
明代鹽業實行的是官督商銷的方式,鹽引就是商人從鹽司兌鹽的憑證,一引鹽為400斤。
至於商人如何獲得鹽引?
明初開始推行的是“開中法”,既鹽商運輸糧草到邊關,以糧草來換取鹽引。
鹽商有鹽引後便能夠憑引去鹽司支鹽,同時也獲取了鹽的專賣資格。
開中法有效解決了明代初期邊關缺糧的問題,鹽商為了節省糧食的運輸成本,他們自發組織流民在邊塞屯墾,這些田被稱為商屯,商屯的出現使得明代初期邊關糧價長期穩定在較低水平。
至成化年間,邊關糧價極低,因此朝廷普遍認為開中法“納糧中鹽”讓商人占了很大便宜,《明世宗實錄》記載:“.....至成化年間.....商人輸粟二鬥五升,支鹽一引,是以錢五分,得鹽一引也。”
意思就是說成化年間,商人向邊關運輸0.25石糧食,能得到一張鹽引,等於鹽商隻花0.05兩銀子就獲得一引鹽。
由此也可以算出成化年間邊關糧價為0.2兩每石。
於是弘治五年,戶部尚書葉淇改開中法為折色法,既商人不必再向邊關運糧獲取鹽引,而是改為直接向戶部或者鹽轉運司繳納白銀獲取鹽引。
葉淇改鹽法短時間內使朝廷獲得大量鹽稅,但卻導致了商屯荒廢,邊關糧價暴漲。
至嘉靖七年,明史記載:“(時)邊關日遂困弊......稻米一石,直銀五兩。”
這就是說四十年間大明邊關糧價翻了二十五倍。
到了明代中後期,九邊更是普遍缺餉,導致軍隊戰鬥力低下。
因此後世有人認為葉淇變鹽法是導致明朝滅亡的原因之一。
言歸正傳。
杜延霖說著將周延給他的那本藍皮賬簿飛快翻了翻:
“自弘治年間改開中法以來,每引鹽可得鹽課一至一兩二錢,即使按每引得銀一兩來算,去年本該收得鹽課至少二百三十萬兩,可戶部實收不過六十萬兩!”
這話一出,王茂才等鹽司官員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太好看了。
“杜秉憲有所不知,”趙汝弼見場風不對,連忙招呼自己的親隨為眾人沏茶,“鹽政積弊非我等敢欺,實乃仰體聖意、報效君父的不得已之舉!”
說著,他低頭輕啜一口濃茶,娓娓道來:
“自嘉靖十五年起,永陵大工初興,嘉靖三十二年又逢京畿外城擴建,這兩項皆是從兩淮鹽政裡掏的銀子。”
“彼時為快速籌銀,朝廷預提兩淮地區五年鹽引。”說到這,趙汝弼輕歎一聲:
“而兩淮地區每年產鹽不過七十萬引,短期超發大量鹽引,致使鹽引壅滯難兌,這些鹽引在民間大量流通,如此引價貶值,最低時跌至三錢一引。”
說著,趙汝弼苦笑一聲:“引價既潰,鹽政已然積重難返,可朝廷的課稅定額豈容短少?為保鹽課不虧,隻得繼續超發鹽引。似這般拆東牆補西牆,倒像那雪球越滾越大。如此反複,實非一日之寒呐!”
“哦?趙運同這番分析鞭辟入裡,將鹽政沉屙剖析得入木三分,倒叫杜某如撥雲霧。”
說著,杜延霖收斂了之前有意露出的嚴厲氣勢,然後舉起茶盞:
“既蒙諸公以誠相待,本官亦當剖肝瀝膽。周憲台雖然給了在下這樣一本賬冊,但杜某此次奉旨南巡,絕無翻舊賬的意思,唯籌糧二字懸於心尖——”
說著,杜延霖薑手中茶水一飲而儘:
“隻是這籌糧數達二百萬石之巨,光憑各位義商們的捐贈隻是杯水車薪,必須追繳曆年積欠鹽課。所以還望鹽司衙門三日之內,將嘉靖二十七年至今的鹽引勘合、灶籍魚鱗冊、鹽課總錄並分項細賬,悉數移送儀征官驛。”
“杜秉憲放心,這些賬簿本官提前幾日就讓人準備好了,正待秉憲查驗。”王茂才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意:
“毋需三日,明日本官便差人將那些賬簿全給杜秉憲送去。”
“那杜某在此謝過王鹽台了。”
杜延霖站起身來朝王茂才作揖,又看向揚州知府錢啟運:“還有一事需要勞煩錢府台。”
“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何來‘勞煩’一說?”錢啟運斂容正色,“杜秉憲有什麼事但說無妨,隻要能幫上忙,本府絕不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