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南京城。
年節的餘韻尚未散儘,各衙門卻已依製開印,朱漆大門次第洞開,恢複了往日的肅穆。
但一股無形的寒流比料峭春風更早地席卷了留都官場。
浙直總督行轅。
明黃的聖旨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楊宜手中。
他僵立著,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儘,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
“回籍聽勘”四個字,像冰錐刺穿了他所有的僥幸與掙紮。
政治生命,戛然而止。
然而,比這更讓他肝膽俱裂的,是緊隨其後的任命——“浙江巡撫胡宗憲,擢升浙直總督”!
胡宗憲!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楊宜腦中炸響!
此人手段淩厲,心思縝密,更與嚴黨關係匪淺!
自己任南京戶部右侍郎時,與揚州鹽政、乃至某些不便言說的勾當,豈能經得起此人深挖?
一旦他接手總督大印…楊宜仿佛已看到自己身陷囹圄、家破人亡的結局!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甚至壓過了被革職的絕望。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杜延霖,聲音因極度的嘶啞變調:
“杜…杜秉憲!聖旨…聖旨你也聽到了!胡汝貞!是胡汝貞來接任!此人…此人…”
他喉頭滾動,後麵的話因巨大的恐懼而噎住,但眼中的哀求與急迫幾乎要溢出來。
他需要一個救命稻草,一個能在胡宗憲這把刀落下之前,定下乾坤的承諾!
杜延霖將楊宜的恐懼儘收眼底,心中瞬間了然。
他略一沉吟,目光銳利如刀,壓低聲音道:
“楊公所慮,杜某明白。但胡製台新任,交接東南軍務、布防剿倭,千頭萬緒,絕非旬日之功…此間流程,大有文章可做!”
他向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當務之急,是搶在胡製台正式履新、騰出手來之前,提審揚州一乾人犯,挖出幕後線索,將此案結案!此乃‘拖’字訣——拖住他接手的時間,搶在他能插手之前,一錘定音!”
“拖…搶在他之前…一錘定音!”楊宜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眼中爆發出求生的光芒,那灰敗的臉上竟因激動而泛起一絲病態的潮紅。
杜延霖繼續獻計:
“可遣心腹急赴胡製台處,密報從揚州通倭案中審出關鍵線報——倭寇將於近期入侵台州、寧波!以此牽絆,使其不敢輕離杭州重地,拖延其來南京交接之日。”
“對!對!杜秉憲所言極是!就照此辦!”
楊宜再無暇顧及失意,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
杜延霖看著楊宜倉皇的背影,眼神複雜。
這“拖”字訣,既是為楊宜爭取一線生機,又何嘗不是為自己爭取深挖線索的時間?
杜延霖也收到了嘉靖的旨意,結果不算最壞——“繼續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這是對他提交的成果不滿意,讓他繼續深挖的意思。
但有此一言,他便尚有施展的餘地。
而胡宗憲畢竟是嚴黨大佬,若讓其橫插一腳,恐生無窮變數。
故借楊宜之勢牽製胡宗憲,總歸是穩妥之策。
隻是……胡汝貞,豈是易於之輩?
想到此,杜延霖不由得有些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