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奈,挑了幾件這段時間公司發生的小事說了說,從新來的練習生,說到明年可能推出的出道企劃,又聊到了公司製作人哥哥們的一些趣事,這才讓氣氛不再顯得那麼僵持。
李藝率輕笑著,又問起了一件令她十分好奇的事情,“你是為什麼想要出道成為藝人的?一般小孩子很少會有七八歲就決定好以後的人生要做些什麼了吧。”
權至龍:“我是在小的時候被偶媽拉著去參加舞蹈比賽,說起來我還算是個童星呢。”
似乎是回憶起兒時那段跟著母親輾轉在各個片場的日子,他輕笑道:“小孩子不是經常會有鬨脾氣哄不好的時候嗎?我還記得有一次偶媽帶我去片場,導演讓我給他表演一段,也不知道當時是因為什麼原因我鬨了脾氣,扭過頭不管怎麼哄就是不肯表演……當時把在場的大人們都弄得很尷尬呢。”
他笑起來,眉尾帶著些模糊的笑意,仿佛是在講述一件很讓人得意的事情。
李藝率挑眉:“後來呢?”
權至龍聳肩:“後來導演沒辦法,就打圓場說先讓我休息一下,然後我偶媽一把把我拉到了女廁所,”說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得生動起來,模樣看上去很是一位聲情並茂的講述者,他舞動著兩隻手做了個掐擰的動作,“就像這樣——嘴裡說著‘呀,你倒是給我好好做啊!’”
他掐著嗓子學起母親尖細的女聲,又手腳並用地模仿起小時候被擰地滿臉痛苦的表情,甚至用帶上哭腔的童聲還原年幼的自己,“啊,阿拉索阿拉索,偶媽你彆打我了。”
“就像這樣。”
他臉上掛著熟悉的開朗模樣,臉頰兩側是圓潤的括弧型笑紋,歪著頭打量著李藝率,似乎是很期待她被逗得眉開眼笑的畫麵。
李藝率:“………………”
完全笑不出來。
這不就是被父母當成所有物,推搡著努力往前走的,每一個東亞孩子的童年縮影嗎?!
但看他現在將其當成一件趣事說出來逗她開心的模樣,或許彼時的經曆在他眼裡這並不是一件很過分的事情。
李藝率輕歎了一口氣。
隻希望在假設的未來,小權會後知後覺對此事感知到苦澀時,不要太難過吧。
想到這裡,她拍了一把他的肩膀略做禮貌安慰。
莫名其妙收到安慰的權至龍:“…………?”
*
有了相對鮮明的對比,李藝率也開口聊起了自己的童年經曆。
“我是四歲那年跟著哥哥去德國陪讀的……”
“……不好意思,在開頭就打斷你,”權至龍抽搐著嘴角,似乎對她的離譜描述有些難以置信,“四歲好像和陪讀這個詞完全不沾邊吧?”
這不是純純的被當成拖油瓶讓李叡承帶著了嗎?!
而且按理說,很少會有人在兼顧學業的同時特意把那麼年幼的孩子帶在身邊吧!尤其是像李藝率這樣的家庭條件,身邊一定不會缺少照顧的人。
“嗯,主要是我小時候有過特殊情況,”李藝率斟酌著語氣,“我媽媽不是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嘛,阿爸那個時候忙著從爺爺手上瓜分集團話語權,沒那麼多時間管我。而且……也是因為阿爸的關係,爺爺沒有那麼喜歡我,小時候照顧我的姨母也稍微有點……總之在哥哥上大學的時候就把我帶在身邊了。”
權至龍:“…………我是不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豪門秘辛?”
李藝率嘁了一聲:“這不算什麼秘密吧,典型的子代對父代的競爭與取代欲望,通俗點來說就是俄狄浦斯情結……當然,這裡麵也涉及到權威威脅理論和進化心理學的視角,是在所有傳統家庭結構下都會發生的事情,隻不過在我家會表現得更明顯而已。”
權至龍:“……嘰裡咕嚕的說什麼呢?我再說一遍,我不是在漢城大學社會學課堂!”
李藝率肘尖向著權至龍的方向戳了戳:“嘖嘖~小權,你這家夥,要學的還有很多呢!”
這麼調侃著,她又聊回了剛剛的話題:“我最開始接觸鋼琴的契機是因為搬到新家,照顧我的家庭教師帶著我去拜訪社區鄰居,然後就碰到了我的老師。”
像是回憶起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她的眉梢眼角飛揚著驕傲的神采,“因為大人在講話沒空管我,我就自己聽著電台裡的音樂廣播,隨手把曲子彈下來了。後來老頭子、啊,也就是我的老師,覺得我是一個實在很有天賦的小孩,就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學琴。”
“我那個時候覺得好玩,就答應了。”像是觸摸到了些美好的記憶,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動人的神色,“在小的時候,我就是小天才,小莫紮特……”
說著她做出一副中二至極的模樣,豎起食指神秘一笑:“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的?天才,隻是見到我的門檻。”
權至龍:“…………”
他敷衍地配合鼓掌,拖長聲音涼涼道:“哇——那一定很厲害吧。”
李藝率的笑容一滯,整個身體往長椅上一靠,落寞地看著逐漸晦暗下來的天色,沉默了好長時間才悶悶道:“一點都不厲害。”
權至龍注視著她平靜的側臉,長久的沉默後,才聽到她輕聲道:“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老頭去世了。在他的葬禮上,我連一首簡單的曲子……一場像樣的演奏都做不到。”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安慰我,說遭遇這樣嚴重的意外,能活下來已經是很幸運的事情了,要堅強起來。”她轉頭神色專注聆聽的權至龍,一雙暖棕色的眸子像是被水洗過,“所有人都在安慰我,但是所有人都給我判了死刑,變成殺死我的幫凶。”
“所以……那個時候我才、才會……在我和老頭子人生最重要的一場演奏上,彈得那麼慌亂。”
再一次感受到指尖傳來蜇心般的針刺,她疲憊地捂住下半張臉,“甚至這之後的每一天,隻要想到在那麼多人的注視下完成演奏,都會讓我……窒息到手足無措。”
權至龍呼吸一緊。
難怪她說彈琴不能再讓她感受到快樂了。
他歎息著伸出手輕輕覆上她的肩膀,笨拙地醞釀安慰的話:“這並不是你的錯。藝率啊,雖然我……”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我的錯!”
李藝率打斷了他一肚子安慰的語言,繼而又氣鼓鼓地抱怨起其他的事情來:“都怪當時報道新聞的記者,說我是天才隕落了!還有……當時出席觀禮的那些人也很討厭,當著我的麵露出惋惜的表情安慰我,背地裡的議論一直都沒停過,甚至還有人說老頭子是受不了我可能再也沒有辦法彈鋼琴的打擊才會……”
說著,她用一副難以置信到極點的語氣反駁,“開什麼玩笑!老頭子這麼愛我,我能活下來就已經是讓他覺得慶幸到極點的事情了,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我永遠都會是他最愛的小熊啊!就因為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是這種原因?!”
權至龍:“…………”
差點忘記了,這個人的內核穩定到可以抗擊十二級台風,壓根不需要他多費口舌想一些虛浮的安慰。
不過話說回來,既然她能這樣想得開,為什麼還會在彈琴這件事上表現得這樣抗拒?
對於這個疑惑,李藝率掙紮了許久,才緩聲道,“我覺得我背叛了他。”
背叛?
權至龍微微蹙眉,目光沉靜地注視著她,試圖從她低垂的睫羽間捕捉更多情緒,“你指的是什麼?”
李藝率的眼裡閃過迷茫,聲音輕緩又憂鬱:“他是想要鼓勵我,希望我能早一點走出來,才會把他人生最重要的場合交給我……但是我——”
她辜負了這一份深沉的愛。
海因茨會對此感到失望嗎?會在天堂的某個角落,聽到她糟糕的音色時輕輕皺眉嗎?會後悔把這樣重要的時刻托付給一個連琴鍵都按不穩的人嗎?
會因此……而不再愛她嗎?
追尋長輩的愛和認可,是每個孩子生來就有的天賦,也是他們終生修行的課題。
儘管她無比確信海因茲在她身上傾注的愛意不亞於任何人,可終究還是會在數次午夜夢回時,愧疚難安地這樣叩問自己。
我真的做得足夠好了嗎?
我真的值得這樣毫無保留的愛嗎?
這一路行來的跌跌撞撞,所有的掙紮與退縮,說來也不過是她對未竟期待的惶恐和自責,施加的自我懲罰罷了。
“pabo呀,”權至龍注視著她沉靜的側臉,又很快彆過臉去,聲音悶悶的,“你都說了他最愛你,看到你現在露出這副表情才會更令他更難過吧。”
聞言,她嗤笑一聲,很快又整理好情緒,“小權,你說得很對!”
“雖然我辜負了老頭的期望,但過去的事情沒辦法推翻重來了。現在的我隻能儘力彌補,不再讓過去一直努力的自己感到失望了!”
權至龍:“…………”
你這情緒恢複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被她這樣耀眼明媚的一麵所撼動了——
看著她生動的眉眼,權至龍隻覺得胸口有一塊地方輕輕塌陷,這種陌生的異樣卻並不讓他感到恐慌,反倒四肢也跟著柔軟得不成形。
權至龍:“所以你今天找我出來的目的就是這個?我的安慰完全沒派上用場啊。”
李藝率:“你錯啦!”
李藝率:“這個世界上多數的困難和痛苦的經曆,隻有靠自己走出來才能完成所謂的蛻變,不是一句安慰就能簡單跨越的。”
李藝率:“況且,我才不是那種需要等待彆人來拯救的嬌花。”
玫瑰花的珍貴,從來不是因為它帶刺的鋒芒。
而在於它將自己釘上荊棘,為了努力綻放的那份懇切。
李藝率轉過頭湊得近了些,一眼不錯地看著他,“就像假如有一天,在你身上發生了類似的事情,我也不會說一些空泛的話安慰你要想開一點,要堅強起來。比起這種嘴皮一碰膚淺的話語,還是安靜陪伴更重要一些吧!就像你現在做的,朋友的意義不就是這樣嗎?”
隨著她突然的靠近,權至龍僵住了,繼而又猛地轉頭,瞳孔微微放大,耳尖被夕陽映得通紅,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因為彆的什麼。
“知道了……”他支支吾吾地低聲回應,“我也會努力幫忙,陪著你克服舞台恐懼症的。”
江麵碎冰相撞的清脆聲響裡,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離譜。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這樣的反應實在很是反常,他清咳一聲試圖掩飾莫名不自然的慌亂,繼而又忍不住微微側過身去。
目光交彙,他看見她眼底映著最後一縷暮光,亮得驚人。
權至龍直視著那一抹暖棕色的深湖,伸出手向她做下承諾,“我會陪著你,從隻有兩個人的活動室,到十個人、一百個人……我們可以從學校校慶活動最簡單的舞台作為起點,直到你不再抗拒任何人的目光為止——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李藝率:“嗯,那就這麼約定啦!”
她笑著也朝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掌心。
江風拂過,帶著深冬的涼意,卻也帶著某種說不清的暖。
暮色漸沉,城市燈火漸次亮起,打在李藝率身後為她的輪廓鍍上金邊。
遠處傳來遊船的汽笛聲,驚起幾隻越冬的水鳥,白色的羽翼掠過漸暗的天空。
長椅上呼出的白霧在暮光中纏綿著上升,最終消散在十二月的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