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人失聯的這段時間裡,對比首爾那頭的陰雨綿綿,劍橋市這頭卻是出奇的晴空萬裡。
秋高氣爽,陽光慷慨地灑滿查爾斯河麵,碎金般跳躍,襯得沿岸的楓葉愈發紅得灼眼。這樣的好天氣,連帶著人的心情似乎也很難持續低沉下去。
甚至讓李藝率自己也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有點太沒心沒肺了。
失落?難過?
當然有。
李藝率從不否認這一點。
當她盯著NAVERTALK裡那個沉寂的窗口,或者想起那通戛然而止、充滿火藥味的越洋電話時,心裡的確會漫上一股悶悶的情緒,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攥了一下,不太疼,但存在感鮮明。
可當手機屏幕因為長久時間沒喚醒而屏幕自動熄滅,倒映出窗外一片明晃晃的藍天和她自己微微蹙眉的臉時,她好像又覺得再去深究他為什麼忽然這樣冷淡,又為什麼會對她發脾氣這些細枝末節,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畢竟李藝率已經決定了要和她目前唯一的好朋友絕交。
權至龍給她發換號碼信息的那一天她恰巧和小組同學在咖啡廳裡討論課題。
咖啡館裡播放著輕柔的爵士樂,空氣裡彌漫著烘焙豆子的香氣,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木質桌麵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李藝率坐在靠窗的位置,麵前攤開著筆記本和幾本厚厚的參考書,耳邊是小組同學關於課題設計的熱烈討論。
手機微弱的震動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
NAVERTALK有一條新的信息,發信人赫然是某個沉寂許久的名字。
[藝率呀,我換新的號碼了,你存一下~]
[最近也不知道是誰泄露了我的私人號碼,被私生給纏上了TT]
她盯著屏幕上那兩行字,指尖懸在半空,一時間竟有些恍惚。陽光將手機屏幕映得有些反光,那些字句卻清晰得刺眼。
嘁。
李藝率輕哧一聲。
這算什麼?
語氣熟稔又自然,甚至還帶著點他慣常會有委屈和軟弱,在她獨自消化了那份突如其來的冷漠和指責之後,又這樣輕飄飄地、若無其事地冒了出來,遞上一句關於日常煩惱的、輕描淡寫的抱怨。
沙啞慵懶的藍調女聲、咖啡濃鬱的香氣、小組同學壓低聲音的討論……周圍的一切都真實而溫暖,反而襯得手機屏幕裡那個來自首爾的信息,像個蹩腳而又不合時宜的幻覺。
一股荒謬感油然而生。
在李藝率看來,無論是哪一種感情,都是由時間和付出堆砌積累而成的。
既然權至龍忙到無法付出時間和她維係這份友誼,既然大西洋底下的光纜已經被深海裡的怪物給咬斷了,讓她的信息總是無法準時傳遞不到對岸,那麼她就不要再繼續陷在這種情緒的泥潭裡。
就像在她小時候有一次哭鬨著向父親索要東西時,李在敘那句平靜而又鄭重的宣告:
我的藝率,比這世界上任何可以衡量價值的東西都要珍貴。當你想要的東西不再帶給你快樂,反而開始消耗你的情緒時,它就已經不再配被你擁有了。
想到這裡,李藝率扯扯嘴角在心裡輕哼一聲,剛剛那個波瀾仿佛從未發生過,隨手將手機丟進包裡,繼而和同學打了聲招呼,自顧自地到吧台點餐。
黑森林蛋糕是源自德國黑森林地區的傳統甜點,以微苦的巧克力胚、輕盈的鮮奶油、浸滿櫻桃白蘭地的酒漬櫻桃形成層次分明的複合風味。
作為一名需要長期控製飲食和生活習慣的病人,這款含酒精的甜品本不該出現在她的食譜裡。
但是今天她和最好的朋友絕交了欸!
做一個叛逆的嘗試,買醉一下不是很正常嗎?
叉子切下蛋糕一角,奶油和巧克力碎屑落在盤子上,甜膩與苦澀交織,輕盈感混合著濃重的酒味在舌尖綻開。
“Lee,蛋糕頂上的小櫻桃你不喜歡吃嗎?”同學指著被她摘下來、孤零零擱在白色骨瓷托盤邊緣的那顆黑櫻桃問道。
那顆櫻桃靜靜地躺在那裡,飽滿的深紫色果皮上還沾著些許亮晶晶的糖漿和細碎的巧克力屑,像一顆被遺棄的、過分甜膩的珠寶。
它曾經是這塊蛋糕最完美的點綴,是視覺的焦點,此刻卻被單獨剝離,顯得突兀而多餘。
“太甜了,”她含糊地評價道,語氣輕描淡寫,“他家用的是糖漬櫻桃而不是鮮櫻桃,我不喜歡。”
同學:“……明明蛋糕胚夾層裡麵的酒漬櫻桃也很甜吧?”
李藝率:“嗯,但是我有剔除不喜歡部分的權利啊。”
不過是蛋糕上少了一顆櫻桃罷了,對整體風味而言根本無關緊要,她可是能擁有一整間甜品店的人,才不會被一顆櫻桃而絆住腳步呢!
*
過完新年以後,李藝率的情緒就已經被妥帖地收攏起來,她的生活重心早已清晰地轉向了下一個目標——二月底即將在波士頓舉辦的範賽。
器樂演奏需要紮實的基本功,因此需要演奏者每天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練習,仔細打磨每一個音符,每一次觸鍵。
從那次校慶舞台坦誠了自己的內心以後,這兩年來李藝率每天都會雷打不動地在琴房裡度過至少五六個小時。
時間和疼痛不會辜負任何一個人。
儘管練到齜牙咧嘴,但一想到老頭子和伯德倫納教授那兩張放在一起的皺巴巴的臉,李藝率還是硬著頭皮堅持了下來。
在苦中作樂的間隙,她倒是搖頭晃腦裝作很有些世故深沉的模樣自言自語感歎:究竟要到什麼時候大家才能意識到,期待這件事壓根就不是愛,而是暴力啊!!
時間就在這樣的緊趕慢趕的節奏中推進,李藝率也順利通過四分之一決賽,再次來到了波士頓交響音樂廳的後台候場準備半決賽。
範賽被稱為鋼琴界的奧林匹克,賽程分為多個階段,曆時近一個月。
漫長繁雜的賽程和殘酷激烈的競爭足以讓任何一位優秀的年輕演奏者倍感壓力。
起初是嚴格的甄選輪,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賽者提交演奏錄像,再由評委篩選出最優秀的三十名選手受邀前往波士頓參加現場比賽,這本身就是一道極高的門檻。
波士頓的賽程共分為四個階段,其中初賽和四分之一決賽李藝率過得很輕鬆,賽後回味起來時除了對自己技術的認可以外好像沒什麼值得複盤的細節。
後續的半決賽和決賽是比較關鍵的重頭戲。
殺入半決賽的十二名選手將分成三天進行比賽,需要完成60分鐘以上的鋼琴獨奏,極其考驗選手的耐力、藝術表現力和作品深度。
等到了決賽……就是整場賽事中最令人矚目的環節——與波士頓交響樂團合作完成整場協奏曲音樂會,順便一提,範賽的決賽是全程由電視直播的,其影響力算得上是每四年一次的全球古典樂愛好者的狂歡。
李藝率坐在後台的化妝室裡戴著耳機聽著起了節拍器有規律的滴答聲錄音,心裡隻剩下平靜。
另外兩位和她同一組出場的選手,身邊如同眾星捧月般圍著家人老師,甚至其中還有一名女生請了專業的化妝師為她服務。
這名女生李藝率有印象,在四分之一決賽時她們就在同一組,當時她在後台候場時也是這樣眾星捧月,任由老師家人們圍著她忙前忙後幫忙加油調整狀態,嘴裡還不時喊著:Ola,你是最棒的小星星!……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明明戴著降噪耳機,具時望那討人厭的腔調還是鑽進了耳朵裡,“哦莫,隻有我們藝率一個人孤零零的呢,好可憐~”
嘁,有什麼好可憐的,李藝率悄悄在心底翻了一個白眼。
她也是老頭子最棒的小熊,她也曾經被牽著手帶進後台候場,也有過被疼愛地許下殷切祝福和美好期許。
所以儘管她現在隻有一個人,也一點都不感到遺憾。
李藝率固執地認為每個人的情感有限,她已經有過一個親密的老師了。
心中那塊溫暖的自留地早早為一個已經離世的古板老頭久久駐留,再也挪不出同樣分量的空間,去承接另一段同樣親厚的師生傳承,更無法接受自己內心那份因時間與回憶而愈發厚重的愛,會因為新的關係的建立而被無形地稀釋削減。
這也正是她沒有選擇繼續選擇一所藝術表演類專業院校繼續深造的原因。
……況且,鋼琴演奏可不是什麼大型組合表演,這是屬於她一個人的戰場,後台再眾星捧月,舞台上的聚光燈也隻聚焦於演奏者一個人。
耳機裡節拍器的滴答聲仿佛編織成一張網,將一切的喧囂隔離得徹底,李藝率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那段熟悉的琴鍵觸感,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可辨。
場下觀眾席坐滿,輪到她上場了。
等她站起身摘下耳機走向舞台通道時,剛剛那位小星星叫住了她。
“Hey,我在四分之一決賽時聽過你的演奏,你彈得還是很不錯的!”這種誇獎聽起來像是真心話,但語氣裡卻帶著掩飾不住的優越感。
李藝率聞言挑挑眉,就算是客套都會誇一句很棒,哪有誇人隻誇一半的道理。
想到這裡,她扯開嘴角露出了一個客套的微笑:“我覺得我彈得不止是不錯,應該是很棒才對,否則你也不會專門挑在我演奏前特地把我攔下吧?”
這不就恰好證明了她表現得超棒嘛!
小星星噎了一下,隨即又道:“但是今天晉級的人會是我。”
說著她指了指身後一眾親友團的背影:“我的老師是柯蒂斯的教授,和這一屆的評審團們都有很不錯的交情,我爸爸是本次大賽讚助商集團的高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