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藝率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白霧。
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重新浮出黑暗的水麵,海嘯般的疼痛席卷而來。
太陽穴突突直跳,後腦勺仿佛被重錘反複擊打,每一次心跳搏動都交織著尖銳的鈍感和刺痛。
慢性疼痛病通常是大腦和脊髓損傷所造成的。
以李藝率所患的中樞敏化症舉例,在神經元損傷後,她的中樞痛覺處理通路變得敏感。簡單來說,她的大腦對感覺處理的改變和疼痛抑製機製的障礙,讓大腦有關疼痛的神經矩陣過於活躍,無法激活腦內阿/片受體,最終導致內源性鎮痛係統無法正常發揮作用。
有時候她也時常覺得自己活得如同希臘神話中被詛咒的坦塔羅斯。[1]
區彆在於意外發生時,不滿十五歲的李藝率自認從未做過值得受到這種懲罰的惡事。
刺耳的鳴笛聲在耳邊響起,視野模糊不清,晃動顛簸。
頂燈刺眼的光線加劇了眩暈感,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某種塑料的味道湧入鼻腔,在她胃裡一陣翻攪。
這是……在哪?
她感受著肌肉和骨骼發出的抗議,感受著無數細小針尖在皮膚下穿梭遊走,感受著四肢如同被拆卸又重組的沉重。
啊,聽到鳴笛了。
應該是在救護車上。
頭頂那抹晃動的光斑成了她意識裡唯一可以抓住的錨點,李藝率穿透層層疊疊的混沌,終於開始拚湊起被打碎的零散記憶。
她睜開眼,有帶著口罩的急救人員匆忙圍上來,在她的耳邊持續呼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忽遠忽近:
“李藝率!李藝率!意識還清醒嗎?告訴我哪裡不舒服……你有什麼疾病史?”
李藝率卻恍若未聞,像是被誰匆忙地從夢境邊緣拽出來,意識仍處於漫長的神遊之中。
對了,說到救護車……
她忽然想起幾年前在還未更名為首爾的漢城街頭,曾經見到的那名被示威人群圍堵最終導致錯過最佳救援時間的姑娘。
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來著?她的遺憾……又是什麼?
李藝率此時有些想不起來了。
要是三男那家夥現在在身邊的話或許能幫忙提醒她。
說起來,三男那家夥這大半年的時間都去哪了?為什麼每次隻能在家裡匆匆見到他的背影,很快就又消失不見。
他一個死鬼難道也有心思外出遊玩嗎?
李藝率幾乎要被自己這個不合時宜的念頭逗笑,放在眼下情境中倒是頗有些苦中作樂的意味。
她半眯著眼睛,低低地笑著,絲毫沒意識到隨車的三名救護人員臉上焦急的表情。
“是出現譫妄症狀了嗎?”
“血壓倒是很平穩……現在還不清楚損傷的程度怎麼樣,從他們的描述聽起來應該摔得不算很嚴重,但還是必須儘快完成腦部CT掃描才行。”
一名急救人員這樣說著,又探頭看向車外:“還沒送過來嗎?”
直到李藝率被抬上救護車後權至龍才想起她曾經和他說過自己因為車禍後遺症,需要長期服藥,從高中時期的午休起就有見到李藝率一直隨身攜帶藥盒的情況。
趕回去拿的路程並不算長,加上李藝率的體征相對穩定,大概也是害怕送醫後藥物衝突產生不良反應,救護車上相對年長有經驗的急救人員便提出等權至龍拿藥回來確認。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權至龍便匆匆折返回後台待機室去拿李藝率落下的小包。
短短幾分鐘內救護人員萬分火急的緊迫並沒有影響到李藝率。
她半睜著眼,視線定格在擔架一側的救護座椅上。
眼前出現了晃動的虛影。
一個圓圓的、看上去有些害羞,但卻斯文討喜的臉龐出現在她的視線中。那張臉看上去大約十五六歲的模樣,帶著些許嬰兒肥,透著一股青澀的稚氣。
少女的模樣實在太過眼熟。
仿佛時光錯位一般,李藝率仔細辨認,從遙遠的記憶中終於抓住了模糊的線索:
“啊……是你啊。”
她淡笑一聲,說出了再平常不過的問候,“真巧,你也在這裡。”
眼前原本神色茫然的少女聽到她的聲音,看上去似乎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了一抹羞澀的微笑。
她並不說話,隻是這樣靜靜地看著李藝率躺在擔架上碎碎念:
“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上次見麵已經是五六年以前了吧?”
“我嘛……最近倒是挺好的。”
在救護人員明顯焦急的視線中,少年的身影匆匆趕來——
權至龍沒去管身後跑得幾乎要厥過去的經紀人,臉上掛著細密的汗珠,一副氣喘籲籲的模樣,“我拿過來了!”。邊說著,邊打開李藝率的小包從裡麵取出一個分裝著不同藥片的小格子藥盒和一個鼻噴藥劑。
他跑動時帶動的風似乎都將李藝率腦子裡的迷霧吹散了些。
李藝率聽到權至龍的聲音,作勢便要坐起身,興奮地指著他衝著少女喊道:
“對了,你還記得他嗎?就是你上學的時候暗戀的同桌……”
耳邊傳來了焦急的聲音和救護人員的驚呼。
她這副掙紮著亂動的模樣很快遭到了救護人員的製止,又被匆匆按回到擔架上,嘴裡仍是不住地念念有詞:
“可惡,這家夥到底有什麼好的啊?要不是有我在,他早就被校霸欺負了!真搞不懂……你為什麼要喜歡他啊?”
語氣聽上去甚至有些酸溜溜的。
“區區小權……明明隻是區區小權,憑什麼會有人喜歡他這麼久?……不行,你不許喜歡!”
她盯著擔架那一側少女逐漸模糊的身影小聲嘟囔著。
舌根忽然被塞入一顆白色藥片,苦澀的滋味慢慢浸潤整個口腔。
藥物快速起效,李藝率的眼皮也隨之越來越重。
在意識逐漸模糊之際,她終於聽到少女細弱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這個人是誰啊?小權又是誰?這根本就不是我喜歡的人啊。”
李藝率已經沒有餘力再去回答了。
墜入黑暗之前,她腦子裡隻閃過一個叫她無法分辨,但卻又莫名感覺到快活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