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被她察覺到以後會變成這樣啊……
飛機引擎發出低沉持續的嗡鳴,震顫著舷窗,也震顫著權至龍指尖冰涼的觸感。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啊,是那個李藝率風塵仆仆出現在他宿舍門口的那個下午。
這段時間來她雖然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可她會麵對他的靠近時下意識地僵硬,會有意識地避開與他長時間獨處的時機,會在同他對話時偶爾眼神飄忽……她察覺到了——
察覺到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好朋友麵具下的,幾乎快要抑製不住的洶湧愛意。
可等這隻靴子真正落下的時候,他卻並不感到恐慌。
權至龍實在是太過了解她了。
如果他在李藝率眼裡隻是一個不需要顧及性彆的純粹摯友,按照她的性格,一定會直截了當地拒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下意識地想要回避,卻又心軟地抗拒不了他靠近時的溫暖。
原來她也在掙紮。也像他曾經一樣,在兩人相處邊界上反複丈量著心動的距離。
這個認知讓權至龍心裡湧現一絲讓他自己也唾棄的了然。
他曾經也像她這樣,清醒地恐懼過,然後將真心囫圇吞下,選擇了退縮。
現在,輪到她了——
真是個笨蛋啊。
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他們之間的命運線也早已纏繞在了一起,哪能隻靠逃避就能輕鬆解決呢?
他看著李藝率坐在他左手邊細細簌簌地整理耳機線,以往在鋼琴鍵盤上馳騁的手指在此時也變得笨拙了起來。
她蹙著眉一副十分苦惱的模樣,真的像是正好印證了他的預言呢。
想到這裡,權至龍的嘴角忽然浮現一絲極淡的笑意。
陽光在雲層上流淌,像熔化的金箔,又為她的側臉鍍上溫潤的光暈,將他的眼底也映得微微發燙。
權至龍伸出手從她手裡拿過被她理得亂成一團的耳機線,指尖落在她的指節上,讓她微微一頓:
“我來幫你弄吧。”
他三兩下就理順了像是帶給她大麻煩的纏繞在一起的線團,隨後將標注著L字母的左側耳機遞給了她,自己則是留著右側的那一隻。
李藝率:“…………”
對上她欲言又止的眼睛,權至龍學著她的模樣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我都幫你解開了,分我一隻很過分嗎?”
李藝率:“………………”
*
雖說以兩人的親密分享一副耳機並不過分,但這樣未免也太狡猾了吧?!
這趟飛行他們訂了套房倉。
全封閉的滑動門隔絕了外間的喧囂,讓密閉空間裡的氣氛愈發靜謐的同時,也讓李藝率心頭的複雜徒然加劇。
舷窗外雲海翻湧,陽光一寸寸漫過天際線,將兩人影子疊成一片溫柔的剪影。她拿著耳機,在權至龍眼神的催促下戴上,點開播放鍵。
閃爍的弦音響起,世界被隔絕了一大半。
其實這樣戴耳機的聽覺體驗實在算不上好,可李藝率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此時她的全副心神都落在了身邊人清淺的呼吸聲,以及……那根細細的耳機線上。
這根有形的紐帶被拉扯開,不長不短,恰好容許一些自然的肢體靠近,脆弱地連接著他們。
隨著兩人細微的動作,線材會輕輕晃動,摩擦過衣料,發出幾不可聞的窸窣聲,提醒著彼此另一端的歸屬。
可權至龍似乎很滿意這個狀態。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地塌陷在寬大的座椅裡,閉著眼睛,指尖無意識地在大腿外側輕輕敲打著節拍。
他的側臉線條在舷窗外流動的雲光映照下顯得柔和了許多,眼下的疲憊和陰鬱似乎也被這短暫的寧靜驅散了些許。
糟糕,好像完全無法招架啊……
這個念頭再次不受控製地浮現,讓李藝率暗自歎息。
實際上,在知道權至龍的心意以後,除開最初巨大的恐慌以外,平心而論,她是有感覺到竊喜的。
甚至於在這段時間裡回憶起他們這幾年相處的點滴,這些一直被她刻意擱置的細節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
她才驚覺,原來在他看似被動實則主動縮短的邊界之下,是她對此心照不宣的默許。
這個時候再去抗拒權至龍看似隨意實則步步為營的靠近似乎完全沒有意義。
記憶在她竊喜衝破理智的前一刻又閃回至幾年前的雨夜。
李藝率的耳邊響起了具雅拉近乎是為她的人生做下惡毒注腳的詛咒——
她抿著唇,側過頭悄悄打量權至龍。
他閉上著眼睛,睫毛輕顫,側臉沉靜,似乎已經陷入了淺眠,呼吸均勻而綿長。
李藝率凝視著他沉靜的睡顏,心口像被什麼輕輕碾過,幾乎要撞碎肋骨,逃逸出這塊靜謐的空間之外。
可雨聲衝破了耳機裡沉緩的弦音,在耳膜上重現,熟悉的疼痛再一次爬上李藝率的四肢,順著血管蔓延至心臟。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將指尖抵在齒間,抑製住顫抖。
舷窗外,是無垠的藍天和被鍍上金邊的雲海。
而她這顆沉沉浮浮的心臟也跟著漂浮的雲絮遊走,搖搖欲墜地懸掛在雲端之上。
*
這一次李藝率計劃以街頭音樂快閃的形式作為自己的指揮課實踐作業。
快閃最早是源於2003年的街頭表演藝術,直到09年因黑眼豆豆、TMobile等組合的商業策劃而爆紅,成為了推向全球的主流文化。
在與莎曼薩這位古典樂從業人員商議過以後,對方很快幫忙牽線聯係了樂隊和合唱團成員,還幫她們這個算上合唱團成員一共三十多人的樂隊編製爭取到了讚助商。
是的,這本來隻是演奏從業者們對這個項目感興趣自發參與,起初李藝率還打算自己來承擔拍攝和錄音費用。
但今年恰逢柏林牆倒塌二十周年紀念日這個特殊節點,李藝率這個項目主題被這位歐盟最大金主大通銀行看中。財大氣粗的讚助商不僅包攬了攝像和錄音,甚至連場地都全權交由對方安排。
考慮到收音問題,這次他們需要預先錄製好音頻與後期拍攝的視頻剪輯結合,最終製作成宣傳片交由讚助商。
大多數人對指揮這個職業可能存在誤解。
實際上,指揮在演出時的作用可能隻占十分之一,剩下的則全部集中於日常排練。在這個過程中,指揮需要整頓節拍和音準,詮釋作品,甚至二度創作。
此時距離他們預約場地的時間已經隻有幾天了。
因此在飛機降落抵達柏林簡單休整一夜以後,李藝率便甩開雜念,匆匆拉上跟班小權投入了樂隊排練中。
提起德國音樂家,貝多芬是個繞不開的名字,這次李藝率選定的快閃音樂的主題,便是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樂的第四樂章選段。
第四樂章的演奏時長大約在20分鐘左右,想要整合成適合街頭快閃節奏的緊湊版本,必須對原曲進行精密的剪裁二創,因此在韓國陪權至龍打歌的這段期間,兩人在空閒時也會討論編排的細節。
說實話,這真不算一件容易的事。
權至龍看著超過18個獨立器樂聲部,近千個小節以及保守估計超過十萬個音符的總譜陷入了沉思。
“所以說,當時為什麼要選這一首?”
這是在樂隊排練期間仍然在不停幫忙修改精簡細節,盯著譜麵差點熬成蚊香眼的權至龍發出的靈魂質問。
聞言,李藝率也有些疲憊地抬起頭,發出了同樣後悔的聲音:“其實原先定下的是巴赫的曲子,難度比這個要低很多。”
但這在她回到韓國以後就改變了主意。
貝多芬的一生經受了許多苦難,一步步體會了失聰的痛苦。
在窮困潦倒完全失聰的晚年,在所有人不理解的境遇下,他接下了倫敦愛樂的委托寫下了這部第九號交響曲。
這是古典音樂史上第一部引入人聲合唱的交響曲,因此也被世人稱為《合唱》。
即使是在作者經受苦難的晚年,回憶起往昔時依舊沒有被命運扼住喉嚨,沒有被苦痛折磨到神誌不清,甚至熱愛著全人類,想起了曾經人們在他的曲子下互相擁抱和解——
因此,在當時權至龍的精神狀態實在是低迷到了極點,十分想為他做些什麼,又不想隻給些口頭上輕飄飄安慰的李藝率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一曲。
“所以說,這個世界雖然很糟糕,但還是有值得熱愛並為它流下喜悅眼淚的事情,不是嗎?”
看著神色忽然變得複雜起來的權至龍,李藝率悄悄在心裡歎了一口氣,當下也管不上什麼保持距離了。
她在他的身邊坐下,伸手輕拍他的肩膀作為安撫,再沒有說些其他的。
察覺到肩上傳來的溫度,權至龍微微一怔,隨即整個人像是被某種沉靜的力量托住。他沒有抬頭去看李藝率的眼睛,隻是一點一點地,近乎貪婪地試探著汲取她的體溫——
而後終於將身體的重量交付給這個細小的支點。
他倚靠著她,頭挨在一起,閉上眼睛終於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喟歎。
仿佛這是在此刻他身心的唯一的熱源。
*
波茨坦廣場,柏林的心臟地帶之一。
這裡曾是東西德對峙的時期,碎石與鐵絲網交織的廢墟,如今卻早已蛻變成了人流如織的文化與商業中心。
周圍是現代化的摩天大樓,巨大的露天空間聚集了成千上萬的遊客。
孩子們在廣場上打鬨嬉戲,情侶依偎在長椅上低語,老人牽著狗緩緩走過噴泉……陽光灑落在地麵的玻璃碎片上,折射出無數晃動的光斑,穿透略帶厚重的空氣,灑在匆匆過往的行人身上,平靜一如往常——
一聲稚嫩的豎笛聲試探性地響起,打破了廣場原有的喧囂節奏。
人們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MiMiFaSol|SolFaMiRe|DoDoReMi|MiReRe——’
一個穿著紅色針織衫,約莫八九歲的小女孩站在廣場中央,吹奏著簡單又再熟悉不過的旋律,如同一縷晨光穿越陰霾。
緊接著,低音提琴沉穩地拉動,渾厚的低音加入這場溫暖的對話。而這突如其來的樂聲也讓不少“行人”停下腳步駐足回望,臉上浮現好奇。
戴著針織帽混在人群之中的權至龍便是冒充行人的群演之一。
在旋律即將重複之際,大提琴手從駐足的人群中走出,從容地坐下。
如同種子破土,生命勃發,豐沛的中聲部旋律鋪陳開來。
隨後,小提琴手、中提琴手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
他們自然而然地圍攏,弓弦摩擦,流淌出充滿希望的主題。
弦樂聲部層層疊加,音浪逐漸豐盈。
如同彙入江河的溪流,在廣場上空盤旋、升騰,最終化作一道看不見的紐帶,將陌生人的目光悄然相連。
人群越圍越多,越聚越攏。
無需多言,音樂的力量是這樣直觀,輕而易舉地攫取了人們的心神。
當冰冷的符號化作鮮活的聲音真切回蕩在耳邊時,權至龍隻覺得此時仿佛靈魂都被鑿開了一道細縫。
李藝率便是從這個時候走入人群的。
她一身簡單的襯衫牛仔褲,身姿挺拔,悄然立於樂隊前方。沒有華麗的指揮台,沒有譜架,甚至沒有指揮棒,可她的動作依舊利落清晰,光芒依舊耀眼得叫權至龍心神震顫。
木管聲部悄然滲入,吹奏出穩健的支撐聲部。
巴鬆與其他木管樂器一起,為這旋律的建築搭起了堅實的骨架,讓音樂的織體愈發稠密而輝煌。
李藝率站在音浪的正中央。
她的右手穩健地劃拍,左手則時而輕輕向上托起,時而手指收攏,既引導著木管聲部輕盈躍出,又引導弦樂聲部營造出細膩的強弱對比。
越來越多的人停下匆忙的腳步,臉上寫滿驚訝與好奇,繼而又轉變為純粹的欣賞和對音樂深深的動容。
貝多芬從青年時代起就是席勒的崇拜者,一直渴望為《歡樂頌》譜曲,據傳他早在22歲時就在筆記中提到了這個想法。
這個醞釀超過三十年的願望,終於在他生命最後階段創作《第九號交響曲》時,才得以實現。他將席勒的詩篇融入終章,讓人聲以最直接表達人類情感的形式加入龐大的管弦樂中,開創了交響樂曆史的先河。
就在樂聲進行到最激動人心,幾乎要衝破一切桎梏的華彩樂段時,早早悄然分布在人群各處的合唱團員們開口了——
在舊廢墟之上歌頌歡樂,在曾經的傷疤上起舞;從交響到人聲,從頹喪到重生……
行人停下腳步駐足,孩子們睜大眼睛被家長攬在懷裡、架在肩上,情侶們緊握著雙手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
有人攀爬上路燈張望,有人興奮地搖著同伴的手,有人舉起相機記錄這難忘的一刻……但更多的人則是被這音樂深深感染,自發地跟著合唱起來——
從零星到彙聚,從微弱到響亮,最終集成一股排山倒海的聲浪。
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人們,在此刻被同一段旋律聯結,拋卻了一切形式上的束縛,臉上洋溢著同樣激動和純粹的笑容,嘴裡唱著“消除一切分歧、四海之內皆成兄弟”這樣偉大的頌詞。
權至龍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這一切。
宏大的,充滿神性光輝的聲浪如同實質般衝擊著他,這一刻任何能用來形容的詞彙都顯得那樣蒼白。
這是貝多芬送給全人類的禮物,也是李藝率……送給他的禮物。
隻要一想到這個瞬間,這份跨越兩個世紀的慰藉由她親手喚醒,他的眼眶和喉嚨便不受控製地發熱。
那些惡意的揣測和調侃,不堪入目的詛咒和謾罵,深夜獨自咀嚼的痛苦和積壓在心底的陰霾,在這樣一個人類群星閃耀的時刻,變得那樣渺小,那樣微不足道……最終也如同塵埃般被眼前音浪席卷而去。
如同陽光穿透層層疊疊的陰霾,直抵心魂深處。
那些陰鬱的,苦悶的,久久難以排解的痛苦在此時宏大的共振中一點一點融化碎裂,最終消融殆儘。仿佛是終於找到了救贖和解脫,他也終於在此刻跟著周圍的人,有些生澀地融入聲勢浩大的合唱中。
輝煌的樂章落下,人群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如同潮水一般席卷了波茨坦廣場。
權至龍身邊的老人和年輕人熱情地與他擁抱握手,攬著他的肩膀對他露出親切友好的微笑。
明明是素未相識的陌生人,卻在同唱一曲以後,真的成了如歌詞所唱的兄弟一般,被深深的紐帶連接。
這樣美好的認知讓他暖意滲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胸腔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澎湃填滿。
真是一部偉大至極的作品啊。
權至龍深深的注視著李藝率與樂團成員們擁抱貼麵,又輕笑著想起了李藝率之前勸他加入合唱時被他以不會德語為由而拒絕——
果然和藝率說得一樣,德語隻要認識字母就可以讀出來呢。
他這麼想到,又再次回味起心裡這份幾乎讓他眼眶發熱的深沉觸動。
*
與攝影團隊交接完畢後,李藝率拉著權至龍就近找了個地方用餐,從餐廳裡出來時日色已經搖搖欲墜。
完成她的實踐作業,她終於有心思帶著權至龍好好逛逛柏林這座城市。因此他們攔了一輛出租車駛向東邊畫廊,準備慢悠悠地散步回酒店——是的,出於某些她不願提及的原因,這段時間他們一直住在酒店。
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漸變的橘粉,雲絮被勾勒出毛茸茸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