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柏林,空氣浸著清冽的涼意,步道梧桐與椴樹的葉子已染上深淺不一的黃。
他們沿著施普雷河畔慢慢閒逛,腳下踩著沙沙作響的落葉,不時駐足欣賞身邊繪滿塗鴉的柏林牆遺址。
“藝率呀,謝謝你。”
權至龍冷不丁地看向她的眼睛開口,聲音很有些鄭重。
河水緩緩流淌,倒映著天色與對岸的燈火。她的瞳孔映著觀光遊船推開的細碎水波,有一種說不出的柔軟:
“謝什麼?”
“很多很多……”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被晚風輕拂的發梢,抿著唇終於將藏在心底見不到光的角落翻出來曬了曬,“這段時間對我的打擊真的很大……其實我直到現在還是不能接受那些惡毒的聲音,”
他這麼說著,又回想起幾個小時前心裡那塊堅冰被狠狠撞碎時的悸動,笨拙地組織著語言:“但這一切好像又不那麼重要了。”
這實在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可李藝率卻隻是挑挑眉,神色了然地衝他笑了笑。
他們又這樣沉默地走了一會,李藝率的聲音忽然被掠過湖麵的晚風夾帶,落在他的耳邊:
“其實沒有我你也照樣能走出來。”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融在了風聲裡:“小權,其實你身上有一個讓我一直很羨慕的閃光點呢。”
閃光點?
聞言,權至龍下意識扯動嘴角露出有些開心的表情:“是什麼?”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在出生時就坐上了遊輪去往對岸。”她歪著頭組織語言,繼而又道,“而你是那種,就算沒有船也能隻靠一塊木板掙紮著遊到對岸去的人。”
權至龍:“…………”
是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雖然看上去是一副好脾氣的受氣包模樣,但他骨子裡的驕傲從不會比彆人少。因此才會十幾年來一直這樣執拗地堅持走下去,以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跨過漫長的等待和質疑,咬著牙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這樣光芒萬丈的漩渦中心。
這其實是一種很好的誇獎,但權至龍卻表情複雜不太領情:“沒有遊輪遊艇也就算了,你起碼給我一艘小獨木舟啊!”
他看似是在抱怨,實則眼角卻已經沁出笑意:“那你呢?你是哪一種?”
感覺遊輪這個待遇已經配不上她出生的頂級配置了,這家夥搞不好是坐的是航母啊!
晚風掀起細碎波光,無數碎銀眨著眼倒映在李藝率彎成月牙形狀的那汪深湖裡。
她沉默了很久,才像是玩笑一般地輕笑出聲:“搞不好我是跳船的那種。”
權至龍:“……說這些未免也太不吉利了吧!”
可她卻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人是很脆弱的,”
在這樣溫柔迷人的暮色裡,她望著漸暗的湖岸,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發出了讓權至龍倍感驚懼的聲音:“說不定在明天我就有可能突然死去,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準呢。”
權至龍:“…………”
他的心猛地一沉,溫柔的湖水格外殘忍地瞬間漫過了胸口,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可李藝率仍無知無覺一般,衝他狡黠地眨眨眼:“彆這樣一副表情嘛,我開玩笑的~”
她穿著一件剪裁修身的米白色襯衣,晚風徐徐浮動鬆開的領子,突削的鎖骨像兩枚細小的紐扣,釘住伶仃的白皙皮囊。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人,明明笑得燦爛,卻像一汪撈不起來的白色月亮,又冷又朦朧。
湖麵的碎銀忽然晃成一片模糊光影。
權至龍看向她,喉嚨發緊,終於咬著牙擠出聲音:“這一點都不好笑。”
*
什麼開玩笑……開什麼玩笑!
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她怎麼能對他說出這種殘忍的玩笑!
她明明就知道……
權至龍的掌心沁出冷汗,指尖微微發顫,牙關也打著顫,整個人像是被一根穿透脊髓的長釘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是為了拒絕他的喜歡才故意說這些話的嗎?
可她明明就知道…………
心臟像是被一把鈍刀反複刻磨,每一寸呼吸都牽扯著裂痕。
他在原地怔了許久,直到李藝率回頭疑惑地看向他時,他才低著頭將針織帽往下一拉,遮住濕潤的眼睛,聲音暗啞:“道歉。”
李藝率:“?”
權至龍:“李藝率,向我道歉。”
隻有在他氣急敗壞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直呼她大名的情況。
李藝率愣了一下,隨即從他有些哽咽的聲音裡察覺出了不妙。
李藝率:“……對不起?”
她看著權至龍低垂的眉眼和他此時格外脆弱的神情,下意識地道歉,繼而又發出欲言又止的疑惑:“可是要為哪件事道歉啊?”
“你明明就知道的!”
像是被她戳中了痛處,權至龍猛地抬起頭來,整張臉濕漉漉的,眼裡儘是受傷的神色,哆嗦著嘴唇咬牙道:
“你明明就知道我喜歡你!你也知道哪怕你不回應我的喜歡,我也會像現在這樣一直愛你!你怎麼可以為了拒絕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嘴裡翻來覆去地說著些你怎麼可以這樣的責備,鼻尖濕噠噠地擰著,呼吸凝成一條顫抖的、行將崩潰的折線。
在那滾燙的眼淚浸濕他皮膚的瞬間,幾乎是像燒得滾燙的火星一般烙進了李藝率的血肉裡。
她怔在原地。
漸暗的夜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成冰,湖風割過臉頰也渾然不覺,隻是任由他的眼淚一點一點,一圈一圈地糾纏在了自己身上,連接起仿佛骨血相連的紐帶——連帶著她的眼睛也濕潤了起來。
這還是認識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對不起,我真的隻是在開玩笑,”她注視著權至龍臉上斑駁的狼狽,整顆心像是被浸泡在酸水裡,聲音不自覺地放得極輕、極軟:“抱一下好不好?”
“你根本就不是發自內心想要擁抱我,”
見到她伸手的動作,權至龍湊上前兩步,任由她的雙手穿過肋下,又將落在她肩背的手臂微微收緊,整張臉也契合地埋進她的肩窩。明明是航船靠岸一樣安心到忍不住發出喟歎,偏偏嘴裡還控訴著她:
“是覺得我可憐才勉強這樣做的,對吧?”
“怎麼可能?!”
她的聲音裡滿是不可置信。身體被他的雙手箍著,隻能胡亂歪著頭躲避,嘴裡發出嫌棄的怪叫:“你的眼淚不許蹭到我身上!”
偏要。
權至龍故意湊過去貼著她。
溫熱的嘴唇落在下巴的位置,微微蹭到了無辜的嘴角,火燒一樣的燙。
直到她的臉上也被蹭上了冰涼的痕跡,才像是終於滿意一般惡狠狠地開口道:“一點都不好笑!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了……李藝率,你聽到沒有!”
明明是近乎凶狠的語氣,聽起來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再鐵石心腸的人都無法招架。
良久,她輕輕“嗯”了一聲,指尖安撫地拍著他的頸後,而後聽見他悶悶的聲音拂過耳畔。
“可以抱久一點嗎?”
“嗯。”
“以後還可以抱嗎?”
“嗯。”
“可以不要再躲避我的親近嗎?”
“……嗯。”
“可以和我交往嗎?”
“…………”
這家夥該不會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她繞進去吧?!
然而權至龍還是不依不饒,在她耳邊發出無賴的聲音:“說話啊李藝率!”
李藝率:“…………”
她試圖從他的懷抱中抽離,卻被他像軟體動物一樣黏上。沉默良久,冷不丁地問道:“如果我現在答應和你交往,你肯定會覺得我是在可憐你、或者因為無法拒絕好朋友的請求才勉強同意的吧……這樣你還會覺得開心嗎?”
權至龍:“會啊。”
李藝率:“………………”
你倒是再好好考慮一下啊!
大概是聽出了她聲音裡的鬆動,權至龍猛地抬起臉,手上還保持著箍著她的姿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所以說……你同意嗎?”
明明他臉上還掛著殘存的淚痕,狼狽得要死,可偏偏眼角眉梢都舒展了開來,帶著近乎偏執的篤定。
李藝率盯著那雙眼睛緩慢呼吸,強迫自己飄飄然的靈魂不要隨他而去。腦海中過去與現實交織,遇見和分彆,笑鬨和沉默,陪伴和等待……一張張呈現。
直到回憶戛然而止,李藝率才後知後覺——全世界都在發出快樂的響聲,而她也迫切地想說些什麼。
可她的耳邊萬籟寂寂,晚風並河水的流動一同從耳朵裡湧入,將她填滿,言語也被迫浸濕,無力地漂浮在彙入心臟的血液裡。
這個時候我想和他說些什麼呢?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能一言不發地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冰涼的指腹擦過他濕潤的睫毛。
咬著舌尖,她將將讓險些衝破理智的情緒被咽了回去。過了很久,終於沙啞著聲音道:
“再給我一點時間整理好嗎?”
大概是害怕再度看見那雙濕潤的眼睛,她近乎是急迫地補充:“隻需要再一點點時間。”
“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權至龍盯著她顫動的睫毛,喉結滾動嗯了一聲,又將臉重新埋回屬於他的容器裡。
*
這之後他們都沒有再開口,隻是沉默地散步走回酒店。
他們預訂的套房距離施普雷河並不算遠。
權至龍走在外側,肩膀始終與她平行。
夜色漸深,街道兩旁的燈光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拉出長長的倒影。
“藝率啊。”
在回到酒店以前,他忽然開口叫住了她。
那雙剛剛還盛滿淚水的眼睛,此刻在路燈下顯得異常清亮,所有的狼狽和脆弱都被妥帖地收斂起來,隻剩下一種沉澱後的鄭重。
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平穩,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分量。
李藝率抬眼望去,心裡隱約預感到了什麼,指尖微微蜷縮起來。
權至龍此時滿心想的都是曾經她篤定地說起,她是個很好的人,所以理應被認真對待,被堅定地表達愛慕和渴望,被珍重地捧在手心……因此他深吸一口氣,清晰地穿越周遭細微的夜籟:
“我喜歡你。”
他看著她,目光專注。
仿佛周遭流淌的河水、掠過的晚風、以及這座城市遙遠的呼吸都已隱去,隻剩那汪暖棕色的深湖是他唯一確信的真實。
這句話他實在藏了太久,此刻鼓足勇氣開口,才像是終於要將背負許久的秘密交付出來:
“是想要擁抱、親吻……想要擁有你,獨占你的那種喜歡。”
權至龍頓了頓,目光灼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輪廓連同身後的夜色一同刻進靈魂深處,又一字一句在她心上蕩開漣漪。
“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在開玩笑,”
他說得極其緩慢,極其認真,以一種用儘全身力氣一樣的口吻,簡直像是在進行某種神秘儀式那樣虔誠:
“這是我經過漫長的時間,反複確認過以後,毋庸置疑的心意。”
咚咚。
咚咚咚——
她聽見心跳在胸腔上砸出一陣裂響。
可權至龍卻絲毫沒有在意李藝率的沉默。
他的唇角勾勒出溫和的笑紋,就這樣一眼不錯地直視她的眼睛,看著路燈在她深邃的瞳仁裡落下細碎的光點,仿佛凝視著某種命運的饋贈那樣珍重,帶著些破釜沉舟的決心:
“就算你因此逃避,就算你不願意回應,我也不會就這樣放手,終止這份心意。你是知道的吧?”
你逃不掉了。
你是知道的吧?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擂鼓般的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猛烈地撞擊著她的耳膜,幾乎要蓋過遠處河水的流淌和晚風的低吟。
血液奔湧著衝上臉頰,又迅速退卻,留下微微發麻的眩暈感。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連呼吸都被他目光釘住。
嗯,我知道。
她在心裡悄悄這樣想到。
真奇怪。
明明酒店近在眼前,門廊前溫暖的燈光勾勒出一團模糊的光暈,像一顆落在夜色裡的柔軟琥珀。
可李藝率卻隻覺得自己坐在了峭壁邊緣,耳邊隱隱約約傳來粉身碎骨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