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敘收斂心神,將目光重新聚焦在電腦屏幕的視頻上。
屏幕那端的秘書專業地重複了剛才關於美國分公司下一季度預算報告的要點。
會議告一段落,李在敘卻沒掛斷視訊。看著秘書略帶疑惑的眼睛,他沉吟片刻後開口:“幫我留意一下私人島嶼……馬代附近的吧,最好是已經有一定基礎,適合深度開發的度假島。”
他頓了頓,“……走我私人的名義。”
已經熄屏的電腦屏幕映出李在敘有些疲憊的輪廓,他仍維持端坐著的姿勢,下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那一段凹陷下去的指節。
他知道自己對女兒的愛很大程度上都是自我感動的情感投射。
他仍然沒能學會做一個好父親。
妻子如果還在的話……應該會比現在更好一些吧。
*
水。
水像某種溫暖的包裹讓人安心。
李藝率戴著麵鏡和呼吸管,將自己完全交付給翡翠色的瀉湖。
陽光穿透清澈的水麵,在水下勾勒出搖曳的光柱。色彩斑斕的珊瑚礁,成群的熱帶魚……水下反射出細碎的銀光。
李藝率對水很熟悉。
在十四歲後漫長的康複期裡,水療是她少數不太抗拒的項目。
水的浮力曾支撐起她無力垂落的肢體,模擬著失重的狀態,讓她短暫忘卻這副殘破皮囊的劇痛與禁錮。
是自由的,輕盈的,是擺脫了沉重肉身束縛那樣解脫的。
肺部的氧氣通過呼吸管交換,發出沉悶放大的聲響。
她輕輕擺動腳蹼,如同一尾真正的魚,滑入更深、更靜謐的世界。這一刻,思緒放空,隻有水流掠過身體的觸感,和眼前這片不真實的瑰麗。
陽光在水底漸漸變得幽藍,仿佛時間也被海水稀釋。她懸浮在珊瑚叢間,在這樣極致的靜謐裡,有暗流纏住了她的腳踝,猛地將她向下拖拽——
不是溫暖的海水,是消毒水氣味彌漫的浴室。
她坐在特製的輪椅上,冰冷的金屬硌著皮膚,像個任人擺布的人偶。
沒什麼好羞恥的。
疾病就是這樣,而她也需要早早適應。畢竟……她如今被禁錮在輪椅上,到死都要將最脆弱的部分毫無保留地被迫攤開給一個陌生人看——
甚至直到真正闔眼的那一刻這些失去的尊嚴都無法被撿拾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想要自我了結的念頭並不是在某一刻突然興起的,但又矛盾地好像在某一天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被她抓住了。
那是一個午後,她被推著輪椅帶到了醫院的花園,她忽然對護工說想要一個人呆一會。
看著護工猶豫的眼睛和支支吾吾地神情,她輕諷地笑開了:“這裡是我們家的醫院,我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有監控注視著,甚至來來往往的那麼多醫生病人裡還說不清是不是安保們假裝的‘好演員’,能有什麼事呢?”
護工遲疑片刻,終究還是點頭離開。
那個午後的陽光斜照在花壇邊緣,那時的她獨自凝視著輪椅扶手上晃動的光斑,像此刻水底遊動的魚影。
她模模糊糊聽見了有人在說話——是父親給她找的私人助理,名校畢業,有非凡的前程和大好的人生,不像她。
“真是煩死了,本來以為應聘了這樣的大財團,沒想到是給癱子當保姆。”
“是啊,做過好幾次脊椎修複手術了,不過看情況也就那樣了。”
“對啊……不然呢?都生活無法自理了,那種事情肯定也控製不了啊!”
“我怎麼可能做換尿布這種事啊?肯定是護工來做啊!不過光是看著都夠叫我受不了了……”
“要不怎麼說還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好啊,什麼臟事都有人伺候……不過說真的,要是我的話,寧可死在手術台上也不會活成現在這副樣子。”
“是啊,還不如死了算了呢。”
“…………”
是啊,死了算了。
她不是聽見,而是自然而然地抓住了這個念頭——通過自己在他者眼中凋敗的倒影。
自從李藝率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副無法動彈的軀殼裡,那種黑暗的,自我毀滅的衝動時常在最脆弱的時刻悄然浮現,日夜啃噬著她的理智。
屬於一個獨立個體的尊嚴,身體最基本功能的,最不堪的體麵,都被如此輕易地撕開,被一寸寸碾碎——
支離破碎地攤在彆人嫌惡的注視裡,曝曬在冰冷的空氣中。
那天下午她艱難地操縱電動輪椅,跌跌撞撞走出花園,回到住院樓。
她輕訕地看著那個身材高大假裝是病人家屬的男人在電梯前彎下腰笑著問她要去哪裡,譏諷地扔下一句滾開,獨自坐上電梯。
科技的進步真偉大,像她這樣一個半身不遂沒有自理能力的人也能通過幾個按鈕去往想要去的地方。
但科技的進步還是太慢了,明明都已經帶她去往想要去的地方了,為什麼在最想要到達的終點時卻無法承托起她的身體呢?
都怪她。
都怪她太沒用了,因此才會在這個時候竟然連支撐起身體的力氣都沒有,因此才會連將自己從這裡扔下的舉動也成了奢望。
那天下午李藝率其實在天台呆了不算很久,不多時就有人急匆匆地趕來,束手束腳地站在她身後,一副驚惶地像是害怕被責怪的模樣。
他們並不是在惶恐或是悲傷她真的會就此死去,她於他們而言隻不過像是定時炸彈一樣的負擔。
直到看見哥哥呼吸急促,滿身淩亂地趕到天台,聲音發抖著叫她的名字。
她被哥哥背下了樓。像是小時候做過的無數次那樣,又將頭靠在哥哥的肩上,聽著他因驚懼而顫抖的呼吸,忽然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如願就這樣簡單地死去了——
那就努力站起來撿拾被碾碎成零落的尊嚴吧。
“我不喜歡那個人。”
她被李叡承背在肩上,在即將放到病床上時,忽然開口道。
“不喜歡誰?”
“助理,跟著我的人,很多人,所有人。”
她被放在病床上躺下,被掖上床單遮住她毫無知覺的腿,被細心地調整靠背。
“我們藝率不喜歡的話,那這些人以後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了。”李叡承這樣說到,又帶著在妹妹麵前慣常的微笑湊近她,“我的妹妹想做什麼都可以,但隻有一點——”
兩雙遺傳自李在敘的眼睛靜靜對望著,相似的暖棕色裡映著彼此的倒影,一雙黯淡,一雙則亮著水光。
“唯獨隻有一件事不可以做,你是知道的吧?”
隻有一件事情不可以做。
李藝率看著瀉湖下方幽深莫測的藍洞,仿佛聽到了某種寧靜的召喚。
隻需要鬆開呼吸管,任由海水湧入肺部,或者不再擺動腳蹼,放任自己……她的動作慢了下來,身體在海水中微微懸浮,像一片即將脫離枝頭的落葉,或是某種隨波逐流輕輕搖曳的水母。
可偏偏就在這時,一隻有力的手穩穩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她猛地回過神,透過麵鏡,對上了權至龍眼睛。
他就浮在她身側,眼裡很有些緊張和擔憂,手緊緊地拽著她,另一隻手指了指水麵,示意她上去。
陽光在他周圍暈開一圈模糊而溫暖的光環。
李藝率眨了眨眼,明明隔著麵鏡,海水卻刺痛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氣,壓縮空氣通過呼吸管湧入喉嚨,帶著生硬的真實感。
她任由他牽著自己,一同向上方那片晃動的,看上去很是光明的世界遊去。
破水而出的瞬間喧囂的世界重新湧入耳朵——海浪聲,風聲,遠處遊艇的馬達聲,還有權至龍略帶緊張的聲音:
“還好嗎?怎麼看你突然不動了……”
“我很好。”
李藝率被帶到了瀉湖岸邊。她摘下腳蹼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將濕乎乎的頭發撥到腦後,扯出一個輕鬆的笑容:“剛剛突然覺得有點腳抽筋,還好你把我拉住了呢!”
“謝謝你啊,小權,真是幫了大忙了。”
陽光灑在權至龍濕漉漉的睫毛上,水珠順著他的眉骨滑落。他愣了片刻,抬手抹了一把臉,徹底抹去擔憂。
“彆逞強啊!萬一我剛剛沒注意到呢!”
“嘁,我有感覺的!你的眼睛明明一直粘在我身上!”
“…………”
她看著他像燙到一樣避開的目光,看著他泛著紅暈的側臉和紅透了的耳尖,忽然朝他伸出手:“走不動了,背我!”
權至龍臉上一副真拿她沒辦法的模樣歎了一口氣,身體卻老實地已經在她跟前蹲下。
遠處絢麗的景色被海天連成一線。
李藝率伏在權至龍背上。
夕陽開始為天際線染上第一抹瑰麗的橙紅,奧特馬努山沉默地矗立著墨綠色的剪影,他的腳步踩在細膩的白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海風低緩,輕拂過她濕漉漉的頭發和臉頰,帶著鹹味的暖意鑽入鼻尖。
無垠的天際又在重複上演著日升日落的永恒交替——這個世界從來不會因個人的意誌而改變軌跡,因此短暫的悲喜都好像在此刻格外微不足道起來。
於是心底那片被撕開的裂痕,又短暫地被拉回了人間。
真糟糕啊,她在心裡這樣輕歎道。
怎麼偏偏又是在這種時刻,被人拉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