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沙。
人人都愛華沙。
愛被夕陽映照成鎏金琥珀色的老城,愛費德裡克演奏廳每天傍晚七點的肖邦演奏會,愛維斯瓦河畔的美人魚銅像,愛她持刀立盾,高舉利刃守護著這座城市不屈的靈魂。
李藝率從清晨的布裡斯托爾酒店大床上醒來,看著天花板上精致的水晶吊燈,目光茫然。腦袋沉沉地凝視了好一會,她才起身洗漱,在套房客廳的鋼琴前坐下,開始每天固定的觸鍵練習。
布裡斯托爾酒店位於肖邦大賽的主場館華沙國家愛樂音樂廳附近,連接著市中心的文化區。
早在肖賽開始前的幾個月,李在敘的助理便提前為她預定下了這間酒店少數配備鋼琴的總統套房,供她在比賽開始的一個多月裡進行訓練備賽。
至於她為什麼會選擇在研究生關鍵的第一學年剛開學就請假前往波蘭參加比賽?事情還要從大半年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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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溪地的度假結束以後,權至龍匆匆投入到組合在日本進行的宣傳活動中,而李藝率也回到了美國錄製她的第三張唱片。
這張唱片一如既往地延續了她前兩張唱片嚴謹的德奧學派風格,是一張精心挑選的貝多芬奏鳴曲選集,涵蓋了貝多芬部分代表性作品。
從技術層麵和音樂深度而言,李藝率這張唱片的業內評價十分優秀——觸鍵乾淨利落,音色層次豐富,理性的結構與情感之間達到了完美平衡,對作品內在精神的挖掘也展現出了她超越年齡的成熟度。
然而,這張質量上乘的唱片,卻在一次麵向大眾的流行音樂電台直播節目中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一位以毒舌為賣點的樂評人提到了古典樂行業的生態,並以她的這張唱片舉例,將它稱之為“精致的古典樂流水線產品”。
當然,當時主持人的笑聲也極為刺耳,“吼吼,Becareful!這可是範·克萊本國際鋼琴大賽的雙料王,我打賭你下了節目就要被瘋狂的古典樂迷們送進醫院。”
對此樂評人隻是輕蔑一笑,用極儘諷刺的聲音點評她的作品“無聊”、“陳詞濫調”、“不到三分鐘就能讓人入睡”,甚至以“未來她也隻會在樂譜堆裡挖掘老古董”為她職業生涯做下結論。
在大眾傳媒行業,相對平和的讚美遠不如激烈的批評能吸引眼球。
一位流行樂評人跨行業去炮轟一位古典鋼琴演奏家,這本身就是一種刻意博眼球吸引流量的話題製造,更彆提電台主持人在中間穿插著煽風點火,讓後半場直播聽上去陰陽怪氣,衝突和話題一並升級。
現如今,流行文化逐漸占據大眾傳媒的主流,傳統的古典音樂行業則仍固守著陳舊的宣傳體係。
這其實並不意味著兩種音樂文化之間存在誰更高雅、孰優孰劣的差異。可當話語權隻掌握在一部分人的手中時,踩一捧一的爭端便成了常態。
而恰逢在這個時期發布新唱片的李藝率,則成了這場文化話語權的爭端中,不幸被推向輿論中心的倒黴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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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莎曼薩那裡得知這件事的時候,李藝率剛在畢業典禮上捧回她的AB學位證書,計劃著在進入研究生院前好好享受一個暑假,順便去日本看望辛苦工作每天打電話撒嬌的男朋友。
她本來沒打算回應這件事的。
可古典音樂界,尤其是秉持傳統,將德奧經典視作圭臬的學派和樂評人大多相當古板且刻薄。
通過莎曼薩的轉述,她得知了戰況的激烈程度,甚至學到了諸如“快餐推銷員正試圖給米其林主廚打分”、“從沒離開過下水道的蒼蠅也敢妄自去丈量溪流的深淺”、“除了憐憫被電子合成器和壓縮錄音馴化的耳朵,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等等犀利語錄。
李藝率:…………
之前她還以為隻有韓國人在陰陽怪氣這件事上天賦異稟,沒想到大家刻薄起來原來全都一個樣。
雖說小權這家夥總說她毒舌,但經此一役她才恍惚發現,自己要學的果然還有很多啊!
事態演變到這種地步,電台節目自然收獲了一大波關注。
當然聽眾們的觀點普遍都是先撩者賤,批判樂評人的聲音居多,因此節目組也打算見好就收,在事件發酵大半個月以後,再度邀請樂評人上播客節目公開道歉。
&nybad,我道歉,未經了解就擅自評價,是我的不對。”
雖然嘴上說著道歉的話,但是樂評人的聲音裡毫無誠意,甚至牽扯上了另一件事,“但誠實地說,我對這個行業的糟糕印象真的和這位misslee有很大關係。”
“她的老師號稱是20世紀最傑出的鋼琴演奏家,因此她也順理成章地成為優秀的繼承人……說真的,這就跟政治家的孩子以後也會是政治家,銀行家的孩子長大了也很容易就進入金融行業一樣,聽起來難道不是很諷刺的一件事嗎?”
“當然,我無意冒犯。但是在我看來,海因茨先生生前以擅長莫紮特貝多芬巴赫等作品而聞名,他的繼承人自然也繼承了這種藝術形式上的缺陷,接連三張唱片都是毫無新意的作品……”說到這裡,他話音一轉,“有缺陷的演奏家,還能被稱作最偉大嗎?”
李藝率:…………
這下可真算把她給惹毛了!
事實上,能在樂壇留名的音樂家自然每一位都有他的獨到之處,輕易給任何一位音樂家劃分等級都是很愚蠢的行為。但硬要說的話,鋼琴作品中有三位作曲家最難把握,分彆是巴洛克時期的巴赫,古典時期的莫紮特,以及浪漫主義時期的肖邦。
海因茨之所以能有這樣一個偉大的頭銜,離不開他晚年深深鑽研德奧作品,巴赫和莫紮特都被他演繹得精彩至極,而他年輕時錄製過的肖邦也在業內廣受好評。
可讓人沒想到的是,在他死後多年,竟然被一個外行冠以“有缺陷的瘸腿演奏家”這樣的羞辱,實在是叫李藝率既感到無比憤怒,又平白生出許多唏噓。
在那場電台直播的最後,這位樂評人嘻嘻哈哈的聲音極其刺耳:
“可能躲在大師的光環下實在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吧。聽說這位年輕的小姐不喜歡商演,隻專注於音樂作品的錄製。當然,如果她還有一點身為頂級演奏家的心氣,希望下次能換換口味向我們證明一下她自己吧!”
嘁,她當然要證明自己了。
但要專門為了這樣一個上躥下跳的跳蚤打亂她的錄音計劃嗎?才不!
趕在七月以前,李藝率正式遞交了這一年的肖賽申請。
因為之前參加過同級彆的比賽並拿到了冠軍的關係,她甚至不需要遞交推薦信和預選錄像,直接進入了初賽環節。
因此這幾個月她顧不上在電話裡拖長尾音撒嬌的權至龍,整個人都泡在了波士頓的琴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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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絲嚕,你今天好點了嗎?我給你帶了熱湯,還買了些藥。”
說話的人是貝利小姐。
因為賽程較長,預計需要在華沙呆上一個半月左右,父親的助理提前找了一位臨時英文翻譯。當然,說是翻譯,其實更多的是充當向導和照顧她日常飲食起居的工作。
亞洲人的名字對於貝利小姐來說實在是很有些拗口,磕磕巴巴學了好久還是將她名字的發音念成了“Yesuru”。
“好些了,謝謝。”她的聲音聽上去還有點濃重的鼻音。
前些天的一場降雨,讓華沙的氣溫驟降正式入秋,李藝率的脆皮人設在此時也一如既往應驗,成為第一個被秋風擊倒的外鄉人。
&nazaco~”貝利小姐笑著應道,波蘭人實在是很愛他們的語言。
她將李藝率散亂在茶幾上的樂譜收攏放下藥品,接了一杯熱水又轉身進入套房內的料理間將自己帶過來的食物重新加熱。
“這是傳統的波蘭鯡魚,用酸奶油洋蔥調配的醬汁烘烤的。”
貝利小姐這樣招呼,又為她盛了一碗熱熱騰騰的巴什茨——也就是波蘭版本的羅宋湯,“生病了就是要多喝一點熱湯才算暖胃。對了,賽程已經出來了嗎?”
肖賽在華沙的知名度實在是很高。
每五年舉行比賽的時候,整個城市都將會重新裝扮。街頭的車站、公交站台和路邊廣告都會換成肖賽的信息,甚至坐在路邊的椅子上,椅子也會自動發出鋼琴演奏的聲音。
李藝率被酸溜溜的熱氣熏得直皺眉。她本身就是貓舌頭,吃不了太燙的食物,為了不辜負貝利小姐的好意,她小心啜飲兩口熱湯,又點頭應道:
“昨天有發郵件過來,我的預選賽輪次是第二天的上半場,下周二上午十點半,需要在一個小時前完成簽到。”
“我記下了,到時候我們提前出發。”
貝利小姐聞言很是期待,又將藥片推到李藝率的手邊:“趁著還有些時間,這兩天要好好休養,彆讓感冒影響了你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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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每五年舉行一次,是世界上最頂級的賽事之一。
正如他的名字,這是個以肖邦作品為主題的比賽,考驗的是選手們對肖邦的詮釋和理解。
肖邦被世人成為鋼琴詩人,是浪漫派音樂的集大成者,其作品中的細膩和情感張力一般人很難把握,也正因此有了那句“彈得了其他作品的人不一定可以彈得好肖邦,而彈得好肖邦的人一定能彈好其他的作品。”
每屆參賽的選手都是從全世界幾萬份參賽作品錄像中選擇,這幾萬人都是由指導老師寫信推薦,或是通過其他比賽拿到申請資格,經過層層篩選最終僅有一百六十人左右能站上華沙愛樂廳的舞台。
李藝率作為其他大型賽事的冠軍,自然得了些優待,不需要推薦信也不用提前錄製預選賽視頻,遞交申請就得以獲得參賽資格。
可這並不代表接下來的賽程能輕鬆應對,畢竟賽事的殘酷從預選賽開始就可見一斑。
一百六十名進入預選賽的選手最終隻會留下十個人進入決賽,這也並不意味著他們擁有摘金的資格——
肖賽之所以競爭激烈,大概還有評審足夠苛刻的原因。
打個比方,如果所有的評委覺得第一名的水平不夠第一名,那麼第一名的位置就將空缺,原本的第一名直接挪到第二名,甚至挪到第三,第四乃至前六名。
這一項寧缺毋濫特殊的規則,也直接讓肖賽的第一名出現了十五年的空缺——沒錯,本屆比賽正是金獎空缺的第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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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天,氣溫微涼,華沙街頭已悄然鋪滿金黃落葉。
這個時期華沙的城市環境算不上好,到處都是霧霾。雖說今天是個大晴天,但在車裡看上去和陰天沒多少區彆。
李藝率手裡翻看著樂譜,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著貝利小姐的關照和鼓勵。
她下榻的酒店就在中心區,也就是華沙國家愛樂音樂廳的附近,驅車不多時就到了目的地。大概是因為近期舉行比賽的原因,加上這個地方屬於市中心,因此馬路上堵得寸步難行,附近的停車場也早早被擠作一團。
“這個地方的太堵了,我得繞一圈去找個停車位,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再過來等你。”
貝利小姐看了手表這樣說到,又見李藝率點點頭背著小包拿著樂譜闔上車門,便從駕駛位上探出頭,笑著衝李藝率喊道:“加油,我的好女孩!我期待你的好消息!”
“嗯,回頭見,Do……Dowidzenia?”
“哈哈,發音很不錯!Dowidzenia!”
貝利小姐對她揮揮手,轎車順著擁擠的車流繼續前行。而李藝率則是將手中的樂譜夾在腋下,轉頭看向前方不遠處的大型音樂廳。
純白色的外牆鑲嵌著古羅馬立柱,穹頂在稀薄的陽光下泛著冷光,無數張音樂會的海報貼在拱門之上——
這個地方就是古典音樂演奏者們的最高舞台,有無數演奏家從這拱門中走入,卻最終隻有幾人才能驕傲地走出。
音樂廳內人影憧憧,來自世界各地的頂尖青年演奏家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流,有意無意地看向周圍的人,目光中甚至帶著一絲絲探尋的意味。這些人幾乎都是其他時間場次的選手,或已經結束演奏,或趁著還沒到自己的輪次提前過來觀賽。
幾乎是在李藝率走進的一瞬間,有無數目光狀似不經意地向她投來,短暫而迅速地打量後又移開。
李藝率是範賽曆史上第二位雙料王,又在錄音事業上取得了許多演奏家一生無法企及的成就,加之上半年幾乎整個行業傾巢而出的輿論事件發酵,讓她從走進場館的一開始就被當作了重點關注對象。
但她隻是神色如常地掂著手中的號碼牌,無視了周圍人的視線,走到工作人員麵前,將自己的證件遞出簽到。
“李藝率,韓國。”
“好的,請稍等,我檢查一下……”
雖說她算得上是預選賽裡的“大名人”,但該走的流程還是得過一遍。工作人員拿著她的身份證件對照自己麵前的文件,確認無誤後才將證件退回,隨後又有一名工作人員指引著她到達候場琴房。
和之前範賽的規則一樣,在比賽日所有還未參加比賽的選手,都有獨立的琴房和練琴時間,供他們在比賽前恢複狀態。
工作人員站在琴房門口對照手中的表格,和李藝率確認:
“Lee,最後再和您核對一下,您是早上第三位出場的選手,時間為上午的十點三十分。預算賽的演奏時長為30分鐘,您遞交的作品分彆為,前奏曲op2815,練習曲op105,op2510,g小調第一敘事曲……”
快速核對了一邊即將要演奏的作品,工作人員這才快步離開。
等琴房的門被闔上以後,李藝率才坐在琴凳上深吸一口氣,指尖在琴鍵上輕輕落下——
清澈透明的音色如晨露一般在不大的琴房裡響起,隨後是一連串毫無凝滯地快速跑動,音符如溪流般蜿蜒,帶著嫻熟又細膩的流動美感。
簡單活動完手指以後她便闔上琴蓋,從背包裡取出耳機播放提前錄製好的節拍音頻,一邊輕輕拉伸手指關節和韌帶,一邊閉目冥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屋外的腳步聲漸漸多了起來,第一位選手已經上台。隔了許久,工作人員抱著寫字板輕叩屋門。
十點十五分。
李藝率摘下耳機已經做好準備。
她今天還是穿著質感剪裁極佳的襯衫,搭配一條深灰色的高腰長裙,襯得身形挺拔而沉靜。聽著工作人員的聲音,她緩緩轉過頭微微頷首,輕聲道: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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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選賽的賽場並不是使用的主音樂廳,因此空間並不大,座位完全沒有高低落差,隻是一間屋裡放著幾百張椅子,椅子前放置著約莫半米左右的高台——台上那架黑色三角鋼琴靜默地立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