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下去吧。”
他的聲音異常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王德如蒙大赦,躬身行禮,倒退著出了大殿,輕輕帶上殿門。
空寂的兩儀殿內,隻剩下李世民一人。
他維持著端坐的姿態,久久未動。
目光落在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太子的變化,他看在眼裡。
從最初的誅心之論,到後來的開放宮禁應對禦史,再到今日顯德殿內的老辣表現……一步步,一環環,看似冒險,實則精準地踩在了一條既能展露鋒芒、又不至於徹底激怒他的邊界線上。
這絕非李承乾自身能把握的尺度。
背後有人。
一個極其高明的人。
此人調教太子,竟比他自己這個父親,更懂得如何撬動李承乾那顆叛逆又脆弱的心。
若論本心,他樂見太子進步。
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才,更何況他是皇帝,他的繼承人關係著李氏江山、大唐國祚。
太子若能穩重睿智,堪當大任,他肩頭的重擔也能輕幾分。
可這進步來得太快,太詭異,太……不由他掌控。
就像一株原本長歪了的樹,被人用他不知道的方法強行掰直,甚至催生出原本不該有的繁茂枝葉。
他既欣喜於樹的挺拔,又深深恐懼於那幕後園丁的手段和目的。
若此人心懷叵測,將太子教導成一個隻聽從其號令的傀儡……
李世民的腦海中,瞬間閃過南北朝以來,一樁樁、一件件權臣挾持幼主、操控朝綱的舊事。
那些皇帝,起初或許也以為自己能掌控權臣,最終卻落得身死國滅的下場。
侯景之亂,梁武帝蕭衍餓死台城。
北周宇文護,連弑三帝……血淋淋的教訓,史不絕書!
他李世民縱橫半生,掃滅群雄,登臨帝位,豈能容忍自己的繼承人,有淪為他人提線木偶的風險?
一股強烈的煩躁和……孤獨感,湧上心頭。
他環視這空曠威嚴的宮殿。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手握天下權柄,一言可決萬千人生死。
可正因如此,他身邊再無可以推心置腹之人。
臣子們敬畏他,揣摩他,利用他。
便是如長孫無忌、房玄齡這等肱骨之臣,亦首先是臣子,其次才是親戚、故舊。
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名為“君臣”的鴻溝,有些話,他不能說,他們也不敢聽。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太上皇李淵。
李淵起兵晉陽之前,有竇抗、裴寂這等布衣之交,可共臥起,可通宵飲宴,縱論天下。
起兵之後,雖亦有君臣之分,但裴寂等人,仍算得上是能說些體己話的舊友。
即便李淵退位成為太上皇,居於大安宮,身邊也總有幾個老臣、舊宮人陪伴,說說往事,排遣寂寥。
可他李世民呢?
少年從軍,結交的是一同衝鋒陷陣的袍澤,如尉遲敬德、秦瓊、程知節,他們是猛將,是忠臣,卻非能傾談心事的對象。
玄武門之變,他踏著兄弟的鮮血走上皇位,與那些曾經的秦王府舊臣,關係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他需要倚仗他們治理天下,他們也更需要謹守臣節,避免功高震主。
若是是觀音婢……長孫皇後還在世,尚能在他心緒煩悶時,溫言勸解,以她的聰慧和柔韌,化解他許多戾氣和焦慮。
她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
可自她去世後,這深宮之內,再無人能在他卸下帝王麵具時,給他一絲純粹的慰藉。
他連個能說說這些煩憂、這些恐懼的人都沒有。
一個名字,不由自主地浮現在他腦海——魏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