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座之上,朱元璋看著自己孫兒那副猙獰的模樣,臉上非但沒有不悅,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點了點頭,聲音裡帶著一種幾乎可以說是讚許的語氣:“嗯,皇孫兒當真是果斷!”
“為君者,就該有這等殺伐決斷的氣魄!”
這句誇讚,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殿中每一個人的心上。
齊泰和黃子澄等人,嚇得臉色發白,冷汗涔涔。
他們終於明白了。
太上皇不是在誇讚皇太孫,他是在用最溫柔的話,說著最殘酷的事實。
果斷?
果斷地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去送死?
果斷地沉浸在酷刑的幻想中,而無視眼前的刀山火海?
這哪裡是果斷,這分明是愚蠢!
是殘暴!
是自取滅亡!
整個奉天殿,再次陷入了死的寂靜。
隻是這一次,不再是狂熱,而是徹骨的寒意。
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再看禦座上那道衰老卻依舊令人戰栗的身影,也不敢看那個即將踏上黃泉路的當世大儒。
方孝孺,就那麼孤零零地站著,被皇帝孫抓著手臂。
他的人生,在他最意氣風發的那一刻,被他自己的話,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方孝孺的心,在那一瞬間,沉入了無底的冰淵。
他當然知道朱元璋薄情寡義,刻薄寡恩。
史書上那些血淋淋的文字,朝堂上一個個消失的同僚,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他以為,自己是不同的。
他是當世大儒,是帝師,是皇太孫的擎天玉柱,是靠著一張嘴,一支筆,為朱家天下縫補道統的人。
他以為,自己這顆棋子,至少是有分量的,是不會輕易被丟棄的。
可他錯了。
錯得離譜。
原來在朱元璋的棋盤上,根本沒有不可棄的子。
棋子最大的用處,就是在被吃掉的時候,能為全局換來那麼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優勢。
而他方孝孺,此刻就是那枚即將被“兌掉”的棄子。
用他剛剛慷慨激昂喊出的忠義,去堵朱栢的刀口。
用他這顆大儒的頭顱,去試探湘王造反的決心。
真是好算計!
好一招借刀殺人!
不,這比借刀殺人還要惡毒。
這是捧殺!
先將你高高捧起,讓你成為萬眾矚目的忠臣典範,讓你自己把話說死,把路堵絕。
然後,再輕輕一推,讓你從雲端墜落,摔得粉身碎骨,連一句怨言都不能有。
因為,是你自己要去的。
是你自己高喊著要去赴死的。
皇爺爺隻是“成全”了你的忠義啊!
方孝孺的四肢百骸,僵硬得無法動彈。
他隻覺得冷,一種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寒意,幾乎要將他的血液都凝固。
他的目光,越過朱允炆扭曲的臉,絕望地投向了那高高在上的龍椅。
朱元璋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在昏暗的殿光下,顯得模糊不清。
可那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鷹,帶著殘忍的笑意,玩味地看著他。
那眼神在說:“方孝孺,你不是能說會道嗎?你不是自詡為聖人門徒,滿口仁義道德嗎?”
“咱今天就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去踐行你的道。”
“去吧,去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去勸降那個手握十萬精兵的逆子。”
“讓咱看看,你的‘道’,到底值幾條命!”
羞辱!
這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羞辱!
用一個讀書人最引以為傲的東西,來將他置於死地!
血腥氣猛地從胸口湧上喉嚨,方孝禹的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控製不住地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