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鐵閘門,帶著最後的決絕。
轟然落下。
金陵城,這座大明的都城,終於徹底封閉。
城牆之下,是堆積如山的屍體,是流淌成河的鮮血。
城牆之上,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揮之不去的恐懼。
李景隆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上了城頭。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歪七扭八,一片甲葉甚至不翼而飛,露出裡麵被劃破的絲綢內襯。
那張曾經養尊處優、白淨自負的臉,此刻被硝煙熏得漆黑,混著泥水和淚水,劃出幾道可笑的溝壑。
他一登上城牆,看到那道身穿龍袍、如山嶽般佇立的身影,雙腿一軟,整個人便癱倒在地。
“陛下!”
一聲淒厲的哭喊,撕裂了城頭壓抑的死寂。
李景隆連滾帶爬地撲到朱元璋腳下,抱住那雙龍靴,嚎啕大哭起來。
“臣……臣無能啊!”
“臣有罪!臣罪該萬死!”
他涕泗橫流,將臉埋在冰冷的地麵上,用額頭一下下地磕著青石磚,發出“咚咚”的悶響。
“五十萬大軍……交到臣的手裡……卻……卻遭此大敗……”
“臣無言麵對陛下!無言麵對皇太孫殿下!”
他的哭聲真切無比,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真的心碎欲絕,悔恨交加。
周圍的將士們看著這位主帥的狼狽模樣,臉上神情各異,有鄙夷,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麻木。
敗了就是敗了,現在哭又有什麼用?
朱元璋低頭看著腳下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怒火像一頭被囚禁的猛獸,在他的體內瘋狂衝撞,幾乎要破體而出。
他想一腳將這個廢物從城牆上踹下去,讓他去給那死去的近十萬將士陪葬!
與此同時,他看向城外的朱栢!
朱元璋怒火滔天,你憑什麼不能讓你大侄子殺!
你不聽父命,你該死!
與此同時,看向李景隆,怒火更盛!
他高高抬起了腳。
那隻穿著龍靴的腳,在半空中停住了。
“曹國公,快快請起。”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朱允炆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彎下腰,伸出雙手,親自去攙扶跪在地上的李景隆。
他的動作是那麼的輕柔,他的聲音是那麼的悲憫,眼前不是一個葬送了十萬大軍的敗軍之將,而是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忠臣。
李景隆順勢被他扶起,卻依舊弓著身子,哽咽不止:“殿下……臣……臣有負聖恩……”
“國公何罪之有?”
朱允炆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語氣裡滿是安撫。
“孤與皇爺爺在城牆上看得分明。”
“國公指揮若定,將士用命,奈何……奈何十二叔用兵太過狡詐,詭計多端!”
他轉過身,麵向朱元璋,一臉認真地分析道:“皇爺爺,您看,那朱栢先是誘敵深入,再以精銳騎兵兩翼包抄,此乃兵法之常。可他偏偏在陣前動用那等聞所未聞的鐵疙瘩,聲如驚雷,亂我軍心。”
“此非戰之罪也!”
朱允炆的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城頭上,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
“曹國公深陷重圍,依舊奮勇拚殺,為大軍撤回爭取了寶貴的時間。此等膽魄,此等謀略,實乃我大明之棟梁!”
“若非國公,我軍損失恐怕更重。此戰之敗,罪不在國公,全在於逆賊朱栢陰險狡詐,不講武德!”
一番話說得是那麼的“懇切”,那麼的“公允”。
李景隆聽得一愣,連哭都忘了。
他抬起那張花貓似的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朱允炆。
他自己都不信自己有什麼“指揮若定”,有什麼“奮勇拚殺”,他隻記得自己被嚇得屁滾尿流,隻想著怎麼逃命。
可到了皇太孫嘴裡,他怎麼就成了忍辱負重、有勇有謀的功臣了?
他心中先是驚愕,隨即湧起狂喜。
他立刻低下頭,用袖子擦著眼淚,做出更加悲痛欲絕的樣子:“殿下謬讚,臣……愧不敢當!”
朱元璋的腳,緩緩放下了。
他沒有看朱允炆,也沒有看李景隆。
他的目光越過城垛,投向了遠處那片連綿不絕的湘軍大營。
朱允炆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他的心臟,再使勁地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