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的暴怒,漸漸沉澱為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失望。
夜襲?
對朱栢那種用兵如神、麾下猛將如雲的逆賊大營搞夜襲?
朱元璋自己就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一生經曆過多少次夜戰、突襲,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了。
朱栢後退十裡,不是驕狂,而是從容不迫地布下一個口袋。
營地周圍的暗哨、陷阱、巡邏的遊騎,恐怕比蜘蛛網還要密集。
現在派兵去,不是夜襲,是去送死。
是把金陵城本就捉襟見肘的兵力,成建製地送給逆子去吞掉。
李景隆這個蠢貨,他根本什麼都不懂。
而允炆……
朱元璋看著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皇太孫,看著他因為一個愚蠢透頂的建議而興奮不已的樣子,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悲涼。
這,就是他為大明挑選的繼承人。
仁厚,太仁厚了,仁厚到看不清人心險惡,看不穿戰場上的生死玄機。
他隻看到了勝利的虛影,卻看不到那背後血淋淋的陷阱。
他想開口罵人,想一巴掌扇在李景隆那張蠢臉上,想告訴朱允炆,戰爭不是你想象中那麼簡單的事情。
可他張了張嘴,看著滿城牆的文武百官。
他們一個個低著頭,沒人說話。
齊泰和黃子澄交換了一個眼神,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他們不是看不出這計策的荒謬。
他們隻是……
不敢說。
在皇太孫已經旗幟鮮明地表示支持之後,誰敢出來潑這盆冷水?
誰敢在這個時候,去打擊皇帝和皇太孫本就脆弱不堪的信心?
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言。
朱元璋忽然覺得很冷,這種冷,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比城牆上的夜風要刺骨百倍。
他一生殺人無數,自以為給孫兒掃平了所有障礙。
可他現在才發現,他殺掉的那些驕兵悍將,那些開國元勳,固然可能成為威脅,但留下來的這群隻會磕頭、隻會附和的所謂忠臣,在真正的狂風暴雨麵前,不過是一群連聲音都不敢發出的鵪鶉。
指望他們,能守住這大明江山嗎?
朱元璋的目光越過眾人,投向北方那無儘的黑暗。
四郎……
咱的四郎,你到底走到哪裡了?
也隻有你,隻有你才能對付朱栢那個更狠的逆子。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朱允炆那張充滿期盼的臉上。
罷了。
這孩子的信心,比那幾萬人的性命更重要。
若是連這點念想都斷了,這金陵城,不等逆子來攻,自己就先從裡麵垮了。
“好。”
朱元璋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
“就依你。”
金陵城外,湘王大營。
夜色如墨,將連綿的營帳吞沒。
唯有中軍大帳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帳外的風聲嗚咽,無數冤魂在啼哭。
帳簾被猛地掀開,寒風裹挾著血腥氣灌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