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檄文!”
“告朱棣!”
這一聲“告朱棣”,而非“告燕王”,其中的輕蔑之意,溢於言表!
“谘爾燕王朱棣!沐猴而冠,心懷鬼胎!名為勤王,實為窺伺!父有難,汝按兵不動!弟有危,汝坐視不理!空耗糧草,觀望不前,此為不忠!”
“君父被縛,汝不思營救,反以君父為由,行脫身之事!巧言令色,粉飾敗退,視十萬將士為無物,視燕王之名為敝履,此為不義!”
“擁兵自重,割據北平,早已心懷不臣!今見楚軍勢大,便望風而逃,他日若見楚軍勢頹,必反咬一口!此等反複無常之小人,此為不信!”
“不忠不義不信!三者俱全!汝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有何資格,統領三軍?!”
“本王今日,非為與汝爭一日之長短!實乃不屑與汝此等鼠輩為伍!”
朱棣的臉,瞬間血色儘褪,又在下一刻漲成了紫紅色。
那篇檄文,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鐵釘,狠狠地釘進了他的骨頭裡。
不忠!
不義!
不信!
他朱棣,縱橫沙場半生,自詡英雄蓋世,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那篇他自己剛剛宣讀的,字字斟酌、句句考量的檄文,在朱栢這篇粗鄙不堪、直白得近乎惡毒的叫罵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蒼白無力。
就像一個精心打扮的戲子,剛擺好架勢,就被一個莽夫衝上台,扒光了所有行頭,露出了底下最不堪的窘迫。
他握著韁繩的手,骨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泛白,青筋如同一條條扭曲的蚯蚓,在手背上瘋狂地跳動。
胯下的戰馬感受到了主人的滔天怒火,不安地刨著蹄子,發出一聲聲焦躁的嘶鳴。
“咯……咯咯……”
朱棣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裡擠出的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一般,乾澀而嘶啞。
他引以為傲的燕軍將士,此刻也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剛剛還因為主帥的“顧全大局”而勉強維係的士氣,瞬間土崩瓦解。
士兵們麵麵相覷,臉上的表情從困惑,到震驚,再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
他們的王,被罵成了不忠不義不信的反複小人。
他們的撤退,被說成了望風而逃的鼠輩行徑。
那他們是什麼?
是一群跟著鼠輩倉皇逃竄的耗子嗎?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聯軍後方傳來。
“四哥弟!”
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
秦王朱樉一馬當先,他那張素來暴躁的臉此刻因為憤怒而扭曲,雙目赤紅,仿佛要噴出火來。
緊隨其後的是晉王朱棡,同樣是滿臉怒容,他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四弟!”
代王、穀王、寧王……
一個個在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塞王,此刻儘數策馬而出,在朱棣身後一字排開,形成了一道鋼鐵般的屏障。
他們的到來,沒有帶來絲毫的安慰,反而像是一桶桶滾油,澆在了朱棣心頭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上。
“這個狗娘養的老十二!”
朱樉脾氣最是火爆,他狠狠一揮馬鞭,在空中抽出一個炸響,“他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對我們指手畫腳!”
“名為勤王,實為窺伺?他媽的,咱們哪個不是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從封地千裡迢迢趕過來的!他在金陵城裡吃香的喝辣的,反倒罵起我們來了!”
晉王朱棡更是氣得渾身發抖,他指著對岸的金陵城牆,唾沫星子橫飛。
“老十二已經瘋了!他這是不認我們這些哥哥了!他這是要與我朱家所有子孫為敵!”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悲憤,更多的卻是被當眾羞辱後的暴怒。
“四弟,你何懼哉!”
朱棡猛地轉向朱棣,那眼神銳利如刀。
“他朱栢敢罵,咱們就敢打!怕他個鳥!”
“沒錯!”
寧王朱權也冷聲開口,他麾下的朵顏三衛可是天下聞名的精銳,“十二哥這是把我們所有人的臉都扔在地上踩!此仇不報,我等有何麵目返回封地!”
一句句話,像是一柄柄重錘,狠狠地砸在朱棣的神經上。
退?
現在還怎麼退?
他若是再敢提一個“退”字,不用朱栢動手,他身後這些怒火中燒的兄弟,就能把他生吞活剝了。
他親手點燃了“勤王”這把火,如今火勢滔天,卻燒向了他自己,將他架在了一個進退維穀的絕境。
朱棣緩緩抬起頭,目光死死地盯著對岸城樓上那個身影。
金陵城牆巍峨如山,朱栢一身燦金鎖子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宛如一尊天神。
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朱棣仿佛也能看到他嘴角那抹輕蔑的、玩味的笑意。
那是一種貓戲老鼠的笑。
一種掌控一切的笑。
朱棣隻覺得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他輸了。
在心計上,在氣勢上,他輸得一敗塗地。
朱栢用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撕碎了他所有的偽裝,逼著他露出了最原始的獠牙。
“四弟!下令吧!”
“攻入金陵,殺他一個人仰馬翻!”
“把老十二那個小畜生揪出來!問問他,到底誰才是亂臣賊子!”
藩王們的怒吼聲此起彼伏,彙成一股狂暴的聲浪。
他們身後的數萬聯軍將士,也被這股狂熱的情緒所感染。
羞恥感迅速轉化為了同仇敵愾的憤怒。
“殺!”
“攻破金陵!”
不知是誰先吼了一聲,緊接著,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響徹雲霄。
數萬將士舉起了手中的兵刃,刀槍如林,寒光閃爍,直指金陵。
熱血在燃燒。
戰意在沸騰。
整個聯軍大營,從剛才的死氣沉沉,瞬間變成了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朱棣身側,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黑衣僧人道衍,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古井無波,仿佛眼前這足以撼動天地的景象,也無法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漣漪。
“殿下,”
他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入朱棣耳中,“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退,則軍心潰散,威望掃地,淪為天下笑柄。”
“攻,雖前路未卜,卻能聚攏人心,死中求活。”
道衍的話,像是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朱棣最後的一絲猶豫。
是啊。
他還有選擇嗎?
他朱棣,北平之主,大明最強的塞王,什麼時候需要靠“退”來求活了?
“嗬……”
朱棣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笑聲中充滿了自嘲與瘋狂。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鷹隼般的眸子裡,所有的理智與算計都已褪去,隻剩下最純粹、最原始的殺意與瘋狂。
“傳我將令!”
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燕王朱棣,奉天靖難!”
“全軍……進攻!”
“鏘!”
一聲清越的龍吟,朱棣悍然拔出了腰間的佩劍,劍鋒遙遙指向金陵城樓上那個金色的身影。
“殺!”
一個字,從他的齒縫中迸出,帶著血腥的味道。
“嗚——嗚嗚——”蒼涼的號角聲在燕軍陣中響起,連綿不絕,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
“咚!咚!咚!”
後方的戰鼓被擂得震天響,那沉悶的鼓點,仿佛直接敲擊在每個士兵的心臟上,讓他們的血液加速沸騰。
後軍變前軍,陣型變幻。
這一次,不再是井然有序的撤退,而是帶著決絕與瘋狂的衝鋒!
無數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無數的刀槍反射著刺目的寒芒。
整個聯軍,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猛獸,張開了血盆大口,朝著金陵城凶猛地撲了過去。
大地震動,煙塵滾滾。
江水似乎都在這滔天的殺氣下停止了流動。
金陵城牆上,楚軍將士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甚至連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隻有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們就像一群經驗最豐富的獵人,冷漠地注視著獵物一步步踏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
朱栢站在城樓的最前端,金色的披風在他身後狂舞,獵獵作響。
他看著那片黑壓壓的、如同潮水般湧來的敵軍,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仿佛那不是十數萬足以吞噬一切的虎狼之師,而隻是一群奔向火焰的飛蛾。
他甚至沒有去看那個在陣前持劍怒吼的四哥朱棣。
隻是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沒有命令。
沒有言語。
他身後的傳令兵,立刻會意,猛地揮下了手中的令旗。
“咚——咚——咚——”比聯軍鼓聲更加沉悶、更加厚重的戰鼓聲,從金陵城內響起。
那鼓聲,不急不緩,帶著一種獨特的、令人心悸的韻律。
仿佛不是戰鼓,而是地獄閻羅的催命鐘。
隨著鼓聲,城牆上那無數麵黑底赤龍的楚王旗之下,一排排身穿重甲的楚軍士卒,緩緩舉起了手中的神臂弓。
弓弦被拉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一根根閃著幽藍寒光的破甲箭,對準了城下那片洶湧而來的人潮。
空氣,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
江風呼嘯,卷起漫天塵沙。
一場決定天下歸屬的兄弟之戰,血腥盛宴,即將開場。
戰場之上,鋒芒正盛。
朱栢手中的天龍破城戟指向朱棣與眾多藩王。
“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