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還有你!”
朱棣猛地轉頭,血紅的眼睛盯向一旁嚇得麵無人色的朱棡,“你也給我滾過來!”
朱棡嚇得兩腿發軟,竟然後退了一步。
“父王!”
朱高煦怒吼一聲,拔刀上前,刀尖直指朱棡,“我父王叫你滾過來!你聾了嗎?!”
朱棡一個哆嗦,再也不敢動彈。
朱棣鬆開腳下的朱樉,一步步走向朱棡,那沉重的壓迫感,讓朱棡幾乎窒息。
“三哥,你剛才說,從長計議?”
朱棣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你告訴我,怎麼個從長計議法?是等著我朱棣戰死,還是等著我燕軍全軍覆沒?!”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朱棡語無倫次,“楚軍……楚軍太強了!我們……我們打不過啊!”
“打不過?”
朱棣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將他頂在營帳的柱子上,“沒打過,你怎麼知道打不過?!你們連山都沒下!你們連一滴血都沒流!就告訴我打不過?!”
朱棡被掐得滿臉通紅,雙手徒勞地掰扯著朱棣鐵鉗手。
“懦夫!叛徒!”
朱棣的眼中,閃過一絲徹骨的失望與冰冷,“我朱棣真是瞎了眼,才會信了你們這群酒囊飯袋!才會與你們這群無膽鼠輩聯盟!”
他猛地一甩,將朱棡像扔垃圾一樣扔在地上。
“從今天起,我朱棣,與你們恩斷義絕!”
“我燕軍的血,不會白流!”
朱棣轉過身,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帳內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今日之敗,今日之辱,我朱棣記下了。”
“這筆賬,不光要跟朱栢算!”
他的目光,如同利劍,從朱樉和朱棡的臉上一一掃過。
“也要跟你們算!”
大帳之內,死的寂靜。
空氣裡彌漫著木炭的焦糊味、烈酒的辛辣味,以及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殺氣。
朱棣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一下下地拉扯著帳內每一個人的神經。
他那雙赤紅的眼睛,在地獄業火中淬煉過的刀,掃視著地上癱軟如泥的兩個身影。
朱樉捂著胸口,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看向朱棣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四弟,這簡直不是人,而是一頭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惡鬼。
朱棡更是不堪,他被扔在冰冷的地麵上,脖子上還殘留著那鐵鉗般手掌的恐怖觸感,他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朱棣,隻是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
帳內的親衛們個個垂著頭,連呼吸都刻意放緩,生怕發出一點聲響,引來燕王的雷霆之怒。
朱高煦手持鋼刀,站在父親身後,年輕的臉龐上滿是與其父如出一轍的戾氣,他像一頭護食的幼狼,警惕地盯著那兩個嚇破了膽的叔叔。
就在這凝固如鐵的氣氛中,一個身影從大帳的陰影裡緩緩走出。
那人身披一襲黑色僧袍,麵容清瘦,眼神卻深邃得如同古井,不起半點波瀾。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悄無聲息,腳下踩的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一片虛無。
正是“妖僧”,道衍和尚,姚廣孝。
他無視了地上的狼藉,也無視了癱軟的秦王與晉王,徑直走到朱棣麵前,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殿下。”
他的聲音很輕,很平,沒有任何情緒,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朱棣燃燒的怒火上。
朱棣猛地轉頭,赤紅的眼眸對上了姚廣孝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
狂暴的怒氣在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又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先生……”
朱棣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你都看到了?”
姚廣孝沒有回答,隻是將目光轉向了地上的朱樉和朱棡,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二人感覺比朱棣的暴怒更加刺骨。
“來人。”
姚廣孝淡淡地開口。
兩名侍衛立刻上前。
“送秦王殿下和晉王殿下,回營休息。”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好生‘照看’,莫要讓他們……再受了風寒。”
“是!”
侍衛們架起已經腿軟的朱樉和朱棡,幾乎是拖著他們離開了這座修羅場大帳。
臨走前,朱樉還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姚廣孝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嚇得他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閒雜人等退去,偌大的營帳內,隻剩下朱棣父子和姚廣孝三人。
“廢物!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朱棣終於再次爆發,他一拳砸在旁邊的案幾上,堅實的木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我朱棣怎麼就信了這幫酒囊飯袋!把上萬燕軍將士的性命,押在這群懦夫身上!”
他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咯作響。
“今日之敗,非戰之罪!是我!是我瞎了眼!”
朱高煦在一旁看著,嘴唇動了動,卻沒敢出聲勸慰。
姚廣孝始終靜靜地站著,等朱棣發泄得差不多了,才緩緩開口:“殿下,憤怒於事無補。”
朱棣停下腳步,回頭瞪著他:“那先生說,該當如何?!朱栢兵鋒正盛,金陵城下,我軍新敗,士氣低落!而我的那些‘好盟友’,卻隻想著保存實力,坐看我燕軍流血!”
“我還能如何?!”
姚廣孝走到那被踢翻的火盆邊,伸出枯瘦的手,從地上撿起一塊尚有餘溫的木炭,在指尖輕輕撚動。
“敗局已定,強攻金陵,已是癡人說夢。”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朱栢麾下猛將如雲,謀士如雨,更有那楚軍,戰力之強,遠超我等預料。正麵交鋒,殿下已無勝算。”
這話如同一把刀子,直戳朱棣的痛處。
朱棣的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但他沒有反駁,因為姚廣孝說的,是血淋淋的事實。
“那便眼睜睜看著他朱栢奪了這天下?”
朱棣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強攻不成,”
姚廣孝的嘴角,勾起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詭異莫測,“便隻能智取。”
他頓了頓,似乎在品味這兩個字,然後又輕輕搖了搖頭。
“不,不是智取。”
“是巧取。”
“巧取?”
朱棣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走上前,盯著姚廣孝,“如何巧取?”
姚廣孝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裡,終於閃過一絲幽暗的光芒,深夜裡鬼磷燃起的火焰。
“殿下,您現在,仍然是這勤王大軍的盟主,不是麼?”
朱棣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盟主之令,秦王、晉王他們可以陽奉陰違,可以畏戰不前。”
姚廣孝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可若是……這些擁兵自重,首鼠兩端的藩王們,都死了呢?”
“什麼?!”
饒是朱棣心性狠辣,聽到這話也不禁瞳孔一縮!
帳內的空氣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了,連跳動的火焰都凝滯了一瞬。
朱高煦更是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殺了……
殺了所有藩王?
這……
這簡直是瘋了!
但朱棣的反應卻與兒子截然不同。
最初的震驚過後,他那雙赤紅的眼睛裡,狂暴的怒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他死死地盯著姚廣孝,沒有說話,在審視一個魔鬼,又在審視自己內心的倒影。
姚廣孝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繼續用那平緩卻惡毒的語調,剖析著這個瘋狂的計劃。
“他們一死,麾下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大軍,便群龍無首。軍心渙散,不知何去何從。”
“到那時,殿下您,身為碩果僅存的盟主,以穩定軍心、重整旗鼓為名,將這些兵馬儘數收編,豈不是順理成章,名正言順?”
“您說,這幾十萬精銳,最終會落在誰的手裡?”
姚廣孝的每一句話,都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朱棣的心坎上。
朱棣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已經看到,那一張張熟悉又可恨的臉,在驚恐和不信中倒下。
秦王朱樉的暴躁,晉王朱棡的懦弱,代王、遼王……
他們的軍隊,他們的糧草,他們的地盤……
一切的一切,都將化為自己登頂天下的階梯!
失敗的恥辱,被背叛的憤怒,在這一刻,被更加龐大、更加黑暗的野心所吞噬。
一抹猙獰而狠辣的笑意,慢慢爬上朱棣的嘴角。
“先生……說得對。”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充滿了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興奮。
“這群人,眼睜睜看著我燕軍子弟去死,他們……的確該死!”
這句話,他不是在回答姚廣孝,更在說服自己,或者說,是在釋放自己內心深處那頭一直被壓抑的野獸。
姚廣孝滿意地點了點頭,似乎早就料到朱棣會是這個反應。
他將手中的炭粉拍去,慢條斯理地補充道:“不過,殿下,殺了他們,隻是第一步。若是處置不當,殿下反而會成為眾矢之的,背上殘殺宗親的罵名。”
朱棣的目光一凝:“先生有何高見?”
“嫁禍。”
姚廣孝輕輕吐出兩個字。
“嫁禍?”
“沒錯。”
“我們可以將這一切,都嫁禍給楚逆朱栢。”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在金陵城的位置上輕輕一點。
“殿下可以派出一支精銳,偽裝成楚軍的模樣,用楚軍的兵器,楚軍的戰法,對諸王的營地發動雷霆夜襲。”
“務求一擊必殺,不留活口!”
“事後,殿下再以盟主的身份,‘悲痛萬分’地發現諸王遇害的慘狀。屆時,人證物證俱在,天下人都會相信,是那朱栢心狠手辣,為了瓦解勤王大軍,不惜對自己的親兄弟痛下殺手!”
朱棣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看到了一盤絕世的棋局在自己麵前展開,而自己,正要落下那扭轉乾坤的一子!
姚廣孝繼續說道:“如此一來,殿下不僅能兵不血刃地得到幾十萬大軍,更能占據道德的製高點!您可以以此為名,昭告天下,聲討朱栢屠戮宗親,罔顧人倫,罪無可赦!”
“到那時,天下洶洶的民意,都會成為殿下您的助力!勤王變成了複仇,您便是那正義之師的領袖!”
“一石三鳥!”
“好一個一石三鳥!”
朱棣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他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大帳裡回蕩,充滿了壓抑許久的暢快和冰冷的殺機。
之前所有的憋屈、憤怒、不甘,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對權力的極致渴望。
朱栢!
你以為你贏了嗎?
你以為你把我逼入絕境了嗎?
不!
你隻是為我做了一件嫁衣!
你所做的一切,都將成為我朱棣君臨天下的墊腳石!
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拍著姚廣孝的肩膀,用力之大,讓這位清瘦的僧人都微微晃動了一下。
“先生真乃吾之子房!不!先生之才,勝子房十倍!百倍!”
姚廣孝隻是微微垂下眼簾,掩去那一閃而過的得意。
“貧僧,隻是為殿下掃清路上的塵埃罷了。”
朱棣深吸一口氣,轉過身,目光落在帳外沉沉的夜色中,那裡,是無數藩王聯軍的營帳,此刻在他眼中,那已經不是盟友的營地,而是一片等待收割的豐腴麥田。
“高煦。”
他沉聲喚道。
“父王!兒臣在!”
朱高煦立刻上前,激動得滿臉通紅。
朱棣的眼神變得無比冷酷,他一字一頓地命令道:“去,從燕山衛中,挑選三千最精銳的死士。”
“告訴他們,今夜,我們要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