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心,此刻正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徐妙雲的出現,像一顆投入他精密棋局的石子,打亂了他所有的節奏。
她是他複仇之路上,唯一的變數。
也是他冰冷世界裡,唯一的一點暖色。
他該……
如何是好?
夜色如水,清冷,卻洗不淨皇城宮牆上尚未乾涸的血腥氣。
一輪皓月高懸,銀輝灑滿金陵城的每一片瓦礫,將白日裡的殺戮與哀嚎,都溫柔地包裹進一層虛幻的靜謐裡。
朱栢走在前麵,玄色龍袍的衣角在夜風中微微拂動,那上麵用金線繡出的張牙舞爪的龍,此刻在月光下也顯得有幾分寂寥。
徐妙雲落後他半步,亦步亦趨。
她身上的宮裝早已在白日的驚變中染了塵埃,發髻也有些許散亂,可她的步履依舊從容,眼神清澈,這滿城風雨,都與她無關。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沉默地走著。
從奉天殿到午門,明明不長的路,卻走了半生。
城樓上的楚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巡邏甲士的腳步聲整齊而沉重,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金陵城脆弱的神經上。
直到走出厚重的宮門,夾雜著秦淮河水汽的涼風迎麵撲來,朱栢才停下腳步。
他沒有回頭,隻是仰頭看著那輪明月。
“你就不怕我?”
他的聲音很低,像被夜風打磨過,褪去了白日裡的金戈鐵馬,隻剩下一點沙啞的疲憊。
徐妙雲走到他身側,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天空。
“怕你什麼?怕你殺了我,還是怕你……不敢殺我?”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羽毛,精準地搔動了朱栢心底最癢的那塊地方。
朱栢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有接話。
是啊,他不敢。
這世上,或許再沒有他不敢殺的人,唯獨她。
徐妙雲忽然輕笑一聲,打破了這凝重的寂靜。
“十二,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上元燈節,你非要去夫子廟撈那尾叫‘金鱗’的錦鯉?”
十二,是朱栢的排行。
這個稱呼,已經有太多年,沒有人叫過了。
不是湘王殿下,不是楚王,更不是現在這個篡逆的偽帝。
隻是十二。
朱栢的身形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被這個稱呼釘在了原地。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些被他刻意用仇恨與鮮血掩埋的少年時光,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他怎麼會不記得。
那一年,他十四歲,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
聽聞夫子廟的放生池裡,有一尾通體金黃的錦鯉,被好事者取名“金鱗”,說得了此魚,便能交好運。
而他,隻因為無意間聽見她對身邊的侍女說了一句“那魚兒真好看”,便動了心思。
他才不管什麼好運不好運,他隻想著,她喜歡,那他就去弄來。
“嗬。”
朱栢終於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帶著幾分自嘲,“何止是記得。我還記得,我為了撈那條破魚,是怎麼一腳踩空,掉進池子裡,成了金陵城那年最大的笑話。”
徐妙雲眼裡的笑意更深了,像碎了的星光,在眼波裡流轉。
“我可不記得什麼笑話。我隻記得,有個傻小子,渾身濕淋淋地爬上岸,手裡還死死攥著一捧水草,非說自己抓到魚尾巴了。”
她學著他當年的語氣,昂著下巴,帶著幾分少年人的倔強和不服輸:“我碰到了!就差一點!都怪那魚太滑了!”
朱栢看著她惟妙惟肖的模仿,看著她眼角眉梢那藏不住的笑意,胸腔裡那座冰封了十年的火山,開始融化,汩汩地冒著熱氣。
他發現自己,竟然也跟著笑了。
不是那種冷笑,不是那種充滿殺意的獰笑,而是真真切切的,發自內心的笑。
“後來呢?後來你又是怎麼跟父皇說的?”
朱栢忍不住追問,他發現自己竟有些貪戀這種感覺。
“我?”
徐妙雲故作驚訝地指了指自己,“我可什麼都沒說。是十一哥(蜀王朱椿)看不下去,怕你回去被父皇責罰,主動去幫你頂了罪,說是他貪玩不小心落了水,還連累了你。”
“結果呢,父皇把你們倆,一人賞了二十戒尺,關在宗學府裡抄了整整一百遍《孝經》。”
說到這裡,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啼笑皆非的無奈。
朱栢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
是啊,十一哥。
那個總是溫文爾雅,處處維護著他,最後卻被朱允炆那個畜生吊在午門上,受儘屈辱而死的十一哥。
心,又開始抽痛。
有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
徐妙雲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她垂下眼瞼,輕聲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過得去嗎?”
朱栢反問,聲音重新變得冰冷。
他轉過身,一步步走下宮門前的白玉石階。
金陵城的街道,此刻空無一人。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燈火都看不到幾盞,死氣沉沉。
這便是他想要的金陵嗎?
“嫂子,”
朱栢的腳步停在長街中央,他背對著她,身影在月光下拉得頎長而孤寂,“你今日,為什麼要幫我?”
在大殿之上,她句句看似在勸他,實則卻是在救他。
救他脫離那被仇恨徹底吞噬的深淵。
他自己都想把自己變成一頭徹頭徹尾的野獸,她卻偏偏要讓他記起,自己也曾是個人。
“我不是在幫你。”
徐妙雲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依舊是那麼平靜,“我隻是在想,如果今天站在這裡的是四哥,他會怎麼做。”
朱棣。
聽到這個名字,朱栢的拳頭在袖中不自覺地握緊。
又是他!
他生命中,永遠繞不開這個人。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死死盯著徐妙雲。
“他會怎麼做?他會比我更狠!他會把朱允炆千刀萬剮,會把那些所謂的忠臣全部誅族!你信不信?”
“我信。”
徐妙雲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她沒有反駁,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裡帶著憐憫。
“我信他會那麼做。但我也知道,他做完之後,會比任何人都痛苦。因為他的心裡,還有彆的東西。”
“而你,”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你現在的心裡,隻剩下恨了。”
隻剩下恨了……
朱栢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人,赤條條地站在她麵前,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硬外殼,都被她輕而易舉地擊碎。
他狼狽地移開目光,不敢再與她對視。
“你懂什麼?”
他嘴硬道,“你嫁給了他,你當然向著他說話。”
這句話一出口,朱栢就後悔了。
他知道這話有多傷人,有多麼不講道理。
空氣在這一刻凝固。
良久,徐妙雲才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那歎息聲,像一根繡花針,輕輕紮在朱栢的心上,不疼,卻酸澀得厲害。
“是啊,我嫁給了他。”
她緩緩走上前,與他並肩而立,一同看著這條通往未知的前路。
“十二,你知道嗎?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曾帶我去過雞鳴寺。寺裡的住持摸著我的頭說,這女娃麵相極貴,未來是母儀天下的命。”
她在說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語氣平淡。
“後來,父皇為四哥擇妃,選中了我。所有人都說,燕王雄才大略,北征漠北,軍功赫赫,是最像父皇的兒子。我嫁給他,是天作之合,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朱栢沉默地聽著,他能想象到,當年那個名動金陵的魏國公長女,是何等的風華絕代,又是何等的……
身不由己。
“可是……”
徐妙雲話鋒一轉,側過頭,一雙秋水眸子在月色下,定定地望著他,“在去燕京成婚的前一夜,我一個人,偷偷跑去了夫子廟的放生池邊。”
朱栢的心,猛地一跳。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
徐妙雲的嘴角,噙著一抹苦澀的笑,“我對著那黑漆漆的池水許願,我說,如果那條叫‘金鱗’的傻魚能自己跳出來,跳到我麵前,那我就……不嫁了。”
轟!
朱栢的腦子裡,炸開了一道驚雷。
他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都衝向了頭頂。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原來……
原來……
他一直以為,當年那個莽撞的少年,隻是為了博她一笑,上演了一場獨角戲。
他以為,她隻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旁觀者,看著他像個小醜一樣在池子裡撲騰。
卻不知,她也曾有過那樣的念頭。
“結果呢?”
他的聲音乾澀得被砂紙磨過。
“結果?”
徐妙雲笑了,那笑裡,有釋然,有無奈,也有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悵惘。
“結果就是,魚沒有跳出來。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去往北平的婚轎。”
她說完,便轉回頭去,重新看向前方那片被夜色籠罩的黑暗。
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剖白,真的隻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可朱栢卻再也無法平靜。
他的心,被投進了一塊巨石的湖麵,掀起了滔天巨浪。
隻恨生不逢時。
是啊,隻恨生不逢時。
如果……
如果他早生幾年,在她還未許配給四哥之前,就認識她……
如果他當年,不是那個隻會逞匹夫之勇,掉進池子裡的傻小子,而是已經嶄露頭角的皇子……
如果他當年,真的把那條“金鱗”撈了上來……
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會不會,還是那個會在燈節上為了她一笑而胡鬨的少年?
而她,會不會,就站在他的身邊,而不是他四哥的王府裡?
沒有如果。
現實是,他成了屠儘金陵的逆賊,而她,是他四哥的燕王妃。
他們之間,隔著的,何止是一個朱棣。
還隔著累累白骨,血海深仇,隔著一道他親手斬斷,再也回不去的歲月鴻溝。
巨大的無力感與悲愴,席卷了朱栢的全身。
他征服了天下最堅固的城池,坐上了天下最尊貴的龍椅,卻在此刻,覺得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他緩緩伸出手,想去觸碰她的衣袖,但指尖在離她隻有一寸的地方,卻又生生停住。
那短短的一寸,便是天涯。
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也微微僵了一下。
最終,朱栢的手無力地垂下,重新握成了拳。
“夜深了。”
他開口,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清冷,聽不出任何情緒,“嫂子,我送你回府。”
他刻意加重了“嫂子”兩個字的讀音。
在提醒她,更在提醒他自己。
徐妙雲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夜風吹過,卷起她鬢邊的一縷發絲,輕輕拂過朱栢的臉頰。
癢癢的。
就像多年前,那根不經意間撩動他心弦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