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
“既能讓您還了這份人情,又不必臟了您的手,更不會玷汙您的劍道。”
葉孤城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手指摩挲著溫潤的杯壁。
杯中的茶水,已經微涼。
“說。”
他吐出一個字。
“很簡單。”
朱宸濠的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像一頭即將捕食的豹子,“我不要您去殺人。我隻要您,去一次紫禁城。”
“然後呢?”
“然後,拔出您的劍。”
朱宸濠的聲音壓低了,充滿了蠱惑的味道,“您不必對著任何人,可以對著太和殿,可以對著那片天。您隻需要讓天下人都看到,白雲城主葉孤城的劍,出現在了紫禁城。”
“您是天下的神話,是劍中之神。您在紫禁城拔劍,這意味著什麼?天下人會如何揣測?新帝又會如何應對?”
“到那時,整個大明的目光,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都會聚焦在那一座孤零零的城樓上,聚焦在您和您的劍上。”
“您將成為一個巨大的漩渦,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吸過去。”
朱宸濠緩緩走回桌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
“隻要您做到這一點。您與先太子的人情,我平南王府,替他還了。從此以後,您與我王府,兩不相欠。這份恩情,一筆勾銷!”
書房內,一片死寂。
隻剩下龍涎香那若有若無的香氣,和窗外傳來的、幾聲淒厲的鴉鳴。
葉孤城終於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像兩把出鞘的利劍,直刺朱宸濠的內心深處。
在這一瞬間,他全都明白了。
這個年輕的世子,比那個躲在陰暗角落裡詛咒的朱允炆,野心要大得多,也可怕得多。
讓他在紫禁城拔劍,吸引天下人的目光……
這是要做什麼?
這是調虎離山。
不,這比調虎離山更狠。
這是在天子腳下,製造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戲,讓朱栢這個新皇帝不得不投入全部的精力去應對,去維穩,去向天下人解釋。
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金陵的時候,在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裡,又會發生什麼?
平南王府,地處汝南,扼守中原要衝,兵強馬壯。
平南王老了,可他的兒子正值盛年。
朱栢剛剛登基,朝中必然還有許多前朝舊臣心懷叵測。
北方的燕王朱棣虎視眈眈。
天下,遠未太平。
這個時候,隻要有一點火星,就能燃起燎原大火。
而朱宸濠,就是那個想要點火的人。
他需要一個足夠分量的引子,一個能讓所有人都不得不關注的事件。
放眼天下,還有誰比他白雲城主葉孤城,更適合扮演這個角色?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葉孤城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片化不開的冰冷。
他來找平南王,是想求一個“出世”的答案。
結果,朱宸濠卻給了他一個更加“入世”的選擇。
一個是為廢帝行刺,成為天下公敵。
一個是為野心家作伐,攪亂天下大局。
兩條路,都是深淵。
他的劍,本應指向九天,追求那虛無縹緲的劍道至境。
可如今,卻被這凡塵俗世的陰謀詭計,死死地纏住,動彈不得。
“這不算算盤,葉城主。這叫交易。”
朱宸濠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多了幾分認真,“一筆對你我都有利的交易。您還了人情,全了道義。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麼?”
葉孤城明知故問。
“我想要的,”
朱宸濠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和這天下間,大多數男人想要的,沒什麼不同。”
他的目光越過葉孤城的肩膀,仿佛看到了遙遠的金陵,看到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看到了那張代表著無上權力的龍椅。
那份毫不掩飾的欲望,猶如實質,讓書房裡的空氣都變得灼熱起來。
葉孤城緩緩站起身。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
人情債,果然是世上最難纏的東西。
它像一張無形的網,你以為掙脫了一根絲線,卻發現自己早已被另一張更大的網,裹得更緊。
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葉城主!”
朱宸濠在他身後開口,“我的提議,隨時有效。我相信,您會做出最明智的選擇。”
葉孤城的身影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他隻是抬起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讓他混亂的心,有了一絲短暫的安寧。
劍,在渴望。
但它渴望的,是與西門吹雪那樣的對手,在月圓之夜,紫禁之巔,進行一場純粹的、賭上性命與尊嚴的決戰。
而不是成為陰謀家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把用來攪動風雲的刀。
他走出書房,穿過庭院,將那座充滿了野心與欲望的王府,拋在了身後。
夕陽已經完全沉下,夜色如墨,籠罩了大地。
金陵城的方向,燈火點點,宛如星河。
葉孤城立於長街之上,白衣勝雪,身影孤寂。
他最終,還是沒有得到答案。
反而,多了一個更加棘手的選擇。
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
這種疲憊,甚至超過了與西門吹雪決戰前夕的緊張。
因為,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而現在,他卻被命運,被那該死的人情,推到了一個不得下咽的十字路口。
他閉上眼。
腦海中,朱允炆怨毒的臉,和朱宸濠野心勃勃的臉,交替出現。
最終,都化作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劍鳴。
清越,而又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