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咱把這最後一點事辦完,咱就去找你們……”
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夢囈。
朱栢知道,他口中“最後一點事”,指的是什麼。
他還在想著,如何為他那個廢物孫子,朱允炆,掃清最後的障礙。
他還在想著,如何從他這個“逆子”手中,把皇位奪回去。
真是……可悲,又可笑。
朱栢沒有再看下去。
他悄無聲息地,轉過身,離開了這座充滿了死亡氣息的院落。
當他重新走出西苑的大門,再次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中,再也沒有了那股腐朽的味道。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座被黑暗籠罩的宮殿。
眼中,最後一絲複雜的情緒,也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堅硬,更加冰冷的決絕。
他不會變成朱元璋那樣。
他不會被任何情感所束縛。
兒子,兄弟,父親……
所有這些,在皇權麵前,都一文不值。
任何敢於阻擋在他麵前的人,都隻有一個下場。
死。
他邁開步子,朝著武英殿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長,孤單,卻又充滿了力量。
他,才是這個夜晚,這個皇宮,這個天下,唯一的主人。
東宮旁的小院,死寂得像一座墳墓。
朱允炆蜷縮在角落裡,像一隻被拋棄的野狗,舔舐著自己身上的傷口。
自從那天,那個名叫張武的侍衛,接下了他的信和玉佩之後,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這幾天,對他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不知道張武成功了沒有。
他不知道葉孤城,會不會答應他的請求。
他更不知道,朱栢那個魔鬼,什麼時候會突然想起他,然後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碾死自己。
恐懼和希望,像兩條毒蛇,在他的心裡反複撕咬,讓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他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吱呀——”
一聲輕響,院門被推開。
朱允炆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猛地從角落裡彈了起來,驚恐地望向門口。
進來的,是一個提著食盒的小太監。
朱允炆認識他,這幾天,都是他來送飯。
小太監放下食盒,看都沒看朱允炆一眼,轉身就要走。
“站住!”朱允炆沙啞地叫住了他。
小太監的身子一僵,回過頭,臉上帶著幾分畏懼:“罪……罪人,有何吩咐?”
“張武呢?”朱允炆死死地盯著他,“這幾天,怎麼都是你來?張武去哪了?”
小太監的臉色“刷”的一下白了,眼神躲閃,不敢與他對視。
“張……張武他……他前幾天,突發惡疾,已經……已經死了。”
“死了?”
朱允炆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踉蹌著後退了兩步,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才沒有倒下去。
死了……
怎麼會這麼巧?
偏偏在這個時候,突發惡疾,死了?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他的腦海。
被發現了!
一定是朱栢那個魔鬼,發現了他和張武的計謀!
張武,是被滅口了!
那封信……那塊玉佩……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朱允炆感覺自己的手腳,瞬間變得冰涼,連血液都仿佛被凍住了。
他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等待他的,將是朱栢那無窮無儘的,殘忍的報複!
“不……不……”他無意識地搖著頭,嘴裡發出絕望的呢喃。
那小太監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更多的,是恐懼。
他不敢再多待一秒,躬了躬身,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院子裡,再次隻剩下朱允炆一個人。
絕望,像潮水一般,將他徹底淹沒。
他想到了死。
用頭撞牆,或者咬舌自儘。
死了,就一了百了。
就再也不用承受這種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羞辱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張破舊的桌子上。
桌上,放著一雙吃飯用的筷子。
他一步一步,像個行屍走肉一樣,走了過去。
他拿起那雙筷子,手抖得厲害。
隻要……隻要把這兩根筷子,狠狠地插進自己的喉嚨……
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閉上眼,雙手舉起筷子,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就在他準備用力的那一刻。
一個聲音,一個他做夢都想聽到的聲音,卻又在此刻顯得無比詭異的聲音,從他身後響了起來。
“你想死?”
朱允炆渾身一震,手中的筷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猛地回過頭。
隻見一個白衣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後。
那人一身白衣,勝過天上雪。
麵容冷峻,眼神孤高。
懷中,抱著一柄古樸的長劍。
月光從窗戶的縫隙裡照進來,剛好落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仿佛在發光。
他就像一個從月亮上走下來的仙人,不染一絲凡塵。
“你……你是……”朱允炆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白雲城主,葉孤城。”
白衣人淡淡地開口。
真的是他!
他真的來了!
朱允炆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
狂喜,如同火山爆發,瞬間衝散了方才的絕望和恐懼。
他沒有死!張武沒有失敗!
葉孤城,接到了他的信!
“葉……葉城主!”朱允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滾帶爬地撲到葉孤城的腳下,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
“您……您終於來了!允炆……允炆給您磕頭了!”
他一邊哭,一邊重重地把頭磕在地上,發出“砰砰”的響聲。
他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懼,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這個如同神明一般的男人身上。
葉孤城沒有動,隻是低頭,平靜地看著腳下這個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再無半分皇家儀態的廢帝。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這就是太子朱標的兒子?
這就是那個讓他不惜玷汙自己的劍,也要來還人情的人?
他想起了朱標。
那個溫文爾雅,氣度恢弘,即便身處陋室,也難掩其天潢貴胄之氣的男人。
再看看眼前這個……
葉孤生的心裡,第一次對自己所堅守的“道義”,產生了懷疑。
“起來。”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朱允炆的哭聲戛然而止,他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葉孤城。
“你的信,我收到了。”葉孤城說道,“你父親的人情,我會還。”
“真的嗎?!”朱允炆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光,“您……您願意出手,刺殺朱栢那個逆賊?”
“刺殺?”葉孤城搖了搖頭,“我不會去刺殺他。”
朱允炆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了。
“為……為什麼?”他結結巴巴地問道,“您……您不是說要還人情嗎?”
“還人情,有很多種方法。”葉孤生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殺人,是最蠢的一種。”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在汝南,朱宸濠對他說過的話。
他雖然厭惡朱宸濠的野心,但他不得不承認,那個年輕人,比眼前這個隻知道哭哭啼啼的廢物,要強上一萬倍。
“那你……”朱允炆徹底糊塗了。
“九月十五,我會與西門吹雪,決戰於紫禁之巔。”葉孤城淡淡地說道。
“決戰?”朱允炆更聽不懂了,“這……這跟報仇有什麼關係?”
“到那天,朱栢會親臨觀戰。金陵城所有的兵力,所有人的目光,都會集中在奉天殿頂。”葉孤城看著他,像在看一個傻子,“那,就是你唯一的機會。”
朱允炆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
他雖然蠢,但不是傻子。
他瞬間就明白了葉孤城的意思。
調虎離山!
葉孤城用他和西門吹雪的決戰,來吸引朱栢的全部注意力。
而他,則可以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做他想做的事!
比如……逃出這座囚籠!
或者……聯係那些依舊忠於他的舊臣,在金陵城中,發動一場兵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朱允炆激動得渾身發抖,“葉城主,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我不是你的再生父母。”葉孤城冷漠地打斷他,“我隻是在還你父親的人情。”
“從今天起,你我之間,再無瓜葛。”
他說完,不再看朱允炆一眼,身影一閃,便如一縷青煙,消失在了房間裡。
仿佛,他從未出現過。
朱允炆跪在地上,愣了半晌,才終於反應過來。
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衝到那扇被釘死的窗前,透過縫隙,望著外麵那輪皎潔的明月。
他的臉上,露出了扭曲而又瘋狂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朱栢!你沒想到吧!”
“你以為你贏了嗎?你以為你把我們都踩在腳下了嗎?”
“等著吧!九月十五!就是你的死期!”
“這江山,是我的!是我朱允炆的!誰也搶不走!”
他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格外瘋狂。
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在看到一絲逃生的希望後,爆發出了最後的,也是最瘋狂的賭性。
他要賭。
用自己的命,用葉孤城的劍,用這大明的江山,做一場豪賭!
朱栢從西苑回來後,並沒有立刻休息。
他獨自一人坐在武英殿的龍椅上,腦海裡,反複回想著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朱元璋的哭聲,朱元璋的懺悔,朱元璋那佝僂而又絕望的背影。
這一切,非但沒有讓他產生絲毫的同情,反而讓他心中那股無名的火焰,燒得更旺了。
“婦人之仁。”
朱栢冷冷地吐出四個字。
在他看來,朱元璋之所以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因為他心中,還存留著那一點可笑的,所謂的“親情”和“道義”。
他想把皇位傳給朱允炆,這是親情。
但他又不敢真的殺了朱棣他們這些能征善戰的兒子,怕背上“殘害手足”的罵名,這是他那套可笑的“道義”。
結果呢?
親情,讓他選了一個廢物做繼承人。
道義,讓他養出了一群如狼似虎,隨時準備反噬他的兒子。
最終,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