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艙濁氣撲麵,魚腥,汗臭與黴爛味壓入肺腑。
沈青崖默坐一隅,灰紗帷帽低垂,隻餘一道清瘦剪影。
她目光透過紗隙,巡梭這水上牢籠,幾名精悍船工抱臂立於艙梯口,眼神如鷹隼,監看著腳下勞役。
此間眾人,皆是靠氣力技藝抵償船資的“船奴”。
昏黃豆燈下,眾生掙紮皆入她眼:
獨臂漢子獨坐角落,空袖管掖在腰間,僅存的右手青筋暴起,正費力編攏破爛漁網,每拉緊一股麻線,肩頭便是一陣微顫。
有的男人左腿微瘸,倚壁粗補船帆,額角冷汗涔涔,婦人跪坐在地,雙手浸於冰冷汙水,機械搓洗碗筷,眼神空洞。
更暗處,有老漢佝僂清穢。
眾船奴麵色蠟黃,神情麻木,隻在監工目光掃過時,脊背會下意識蜷縮,空氣裡彌漫著無聲的壓抑。
林嘯胸中憋悶,低聲道:“姑姑,那陳婆……”
沈青崖帷帽微側:“細看陳伯那雙手,虎口指腹繭厚如鐵,是多年操纜弄濤的‘水鷂子’,陳婆指甲縫裡,嵌著河底黑泥與‘鐵線藻’,此物生於急流暗礁,非船上日常能有。”
她語意轉深:“他們身懷絕技,應是‘價值’更高的奴工,也正因此,必是被人拿住了比性命更緊要的關節,方才身不由己。方才那老乞兒不是說陳老頭唯一的孫兒,前日被水鬼擄了去麼,說那擄人的水鬼是這運河裡的活閻王,專挑娃兒下手。要贖人,得替他辦三件事,看來我們就是這水鬼的目標。”
話音才落,艙梯響動,陳婆端著油垢木盆走下。
她麵無表情傾瀉汙水,幾滴臟水濺至林嘯腳邊。
林嘯眉頭方皺,陳婆倏地抬眼,目光如毒錐般刺來,旋即恢複麻木,抱盆隱入深處陰影。
“看清了?”沈青崖的聲音幽幽傳來。
林嘯重重點頭:“她指甲裡……”
“嗯,”沈青崖截口道,“鐵線藻,水鷂子……他們與這河底勾當脫不了乾係。”
便在此時,監工粗嘎的嗓門炸響,腳踢正在織漁網獨臂漢子,唾罵漢子針腳。
底艙死寂,所有船奴都更深地埋下頭去。
沈青崖緩緩收回目光,灰紗轉向林嘯,濁黃燈火在帷帽上投下搖曳暗影:“看來在此地,氣力,技藝,性命,皆是明碼標價的‘船資’。”
她略頓,輕歎:“你我,便是那無資可付之人。”
林嘯緊握渾鐵棍,指節發白。無資之人,便如砧板魚肉,處境比那些尚有“價值”可榨的船奴,更為凶險。
艙底濁浪翻湧之聲,此刻聽來,竟如催命符一般。
林嘯正自心頭發緊,卻聽身旁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咕嚕”。
他愕然轉頭,隻見姑姑依舊閉目端坐,帷帽穩如磐石,但那聲音分明來自她腹部。
“姑姑……您?”林嘯遲疑。
沈青崖帷帽紋絲不動,聲線依舊平穩:“無資之人,連五臟廟也要造反了。”
她頓了頓,仿佛在認真思考一個嚴肅的戰術問題:“早知如此,昨日那碟蝦肉燒賣,該讓你打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