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謙的軍帳,他一邊摸著頜下與唇邊新生的刺手短須,一邊對高進:“營中擇十數人,要身手膽氣都出眾的。擇定後帶來見我。”
高進挺直脊背,甕聲應道:“得令!”
裴謙目光轉向陳肅道:“部曲中登記解甲的人裡,挑一批忠謹可靠的,讓他們歸鄉後保持耳目清明,聯絡方式和暗記由你定章程,某往來上庸期間若有此事不決,可向廖主簿求援。”
陳肅拱手應諾。
最後對薛勇道:“餘下部眾照常操練,多留意隊率伍長中的可造之材。”
薛勇沉穩頷首:“諾。”
此時,帳外親兵稟報:“將軍,主簿廖大人至,言君侯有文書麵呈。”
裴謙頷首:“請後帳相見。爾等自去。”
三人抱拳離去。
裴謙整飭衣甲,掀簾入後帳。廖化已靜立等候,奉上一卷帛書:“君侯手令。準調用沿途傳驛舟車,臨機決斷。相應印信已送抵親兵處。”
裴謙雙手接過:“有勞廖主簿。”
“分內之事。”廖化語氣平穩,目光微凝,“君侯寄望甚深。萬事謹慎。”說完正欲拱手告辭。裴謙卻在此刻上前一步,語氣懇切,姿態放得頗低:
“廖主簿且慢。”他抬手虛引,態度謙遜,“主簿掌理機要,洞悉內外,謙雖承蒙君侯信重,授以權柄,然於諸多舊事人情,所知仍是淺薄。若兄台眼下暫無急務,不知可否再多留片刻?謙心中有幾點疑惑,還望主簿不吝賜教。”
廖化聞言,腳步一頓,回身看向裴謙。見這位新晉的牙門將軍神色真誠,並非虛言客套,便微微頷首:“將軍既有垂詢,化自當知無不言。請講。”
二人重新於案前坐下。裴謙為廖化斟上一杯溫水,這才沉吟開口,問題直指核心:
“日前帳中議事,兄提及上庸劉、孟二位將軍時,言似有未儘之意。‘素有隙怨’、‘機敏善變’八字,雖則精準,然其中曲折,恐非字麵這般簡單。謙此行身負君侯重托,關乎全軍退路,不敢有絲毫輕忽。敢請廖主簿細說其間幽微之處,以免謙行事孟浪,誤了大事。”
廖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帳簾,確認無虞,聲音壓得更低了些,緩緩道:
“將軍心思縝密,化便直言了。其中關竅,確非表麵那般,然內中曲折,實不足為外人道。”他頓了頓,似在梳理思緒,“劉封將軍性如烈火,然其心中塊壘,非止於君侯昔日‘剛猛難製’之評。更深之處,在於……名位之心。”
廖化抬眼看向裴謙:“彼雖為主公義子,然漢中王世子已定。封將軍久鎮外郡,手握兵權,心中豈無計較?君侯乃主公霸業肱股,聲威赫赫,今竟困頓求援於其……其心緒,恐是複雜難言。是施以援手,以全大局?還是……冷眼旁觀,甚至借此……固其位?其中分寸,唯其自知,外人難測。”
“至於孟達將軍,”廖化語氣更顯謹慎,“其人確是玲瓏剔透,八麵來風。然其善謀身者,往往趨利而避害。如今之勢,北有強魏窺伺,東有吳軍咄咄逼人,我荊州軍主力困守一隅。在上庸看來,強弱之勢,已然異也。彼與魏境書信往來,未必便是心存叛意,或許僅是……預留後路。”
他輕輕歎了口氣:“然此等心思,最是動搖軍心。彼與劉封將軍,同僚而異誌,麵和而心未必和。將軍此行,須得察言觀色,既要借其力,亦須防其變。彼等若傾力相助,自是最好;若陽奉陰違,則事恐難成;若……若竟有更甚之念,則將軍手握君侯符節,臨機決斷之權,便是最後依仗。”
裴謙靜靜聽完,廖化雖未明言叛逆之語,但其中暗示的複雜人性、權力算計與潛在風險,已如一幅清晰的畫卷在他麵前展開。這遠比單純的“有矛盾”要凶險得多。
廖化說到此處收住話頭,明顯是想給裴謙留出思量的時間,故作有些口渴,端起案上為他準備的水杯喝了一口。
對於裴謙身體裡住著的這個現代意識來說這點兒信息量還真不算什麼,既然上次軍議時從趙累都督口中得知了上庸三郡具備援助的實力跟條件,但實際上並未改變曆史上關羽敗亡的結局,那麼看來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上庸的劉封與孟達不知是何緣由至始至終都按兵不動,對於關羽兵敗荊州一直作壁上觀,所以裴謙才主動請纓代表關羽去上庸求援。
方才廖化提供的信息基本已經可以佐證自己的判斷了,隻是大量的現代軍事行動經驗告訴裴謙,攻擊發起之前要把一切能掌握的情況都掌握,把一起可利用的資源都利用上,務求一擊必中。
等廖化放下水杯後,裴謙謙遜地一笑,一邊幫廖化續滿,一邊閒聊的打趣道“承蒙廖主簿指教,還請主簿莫要見笑,謙一介武夫不通什麼禮數,若有言語冒犯之處,還請廖主簿多擔待。”
這話雖聽著虛偽,奈何廖化還真吃這一套,啞然一笑有點誇張的用手點了點麵前這君侯新拔擢的臂膀“裴將軍過謙嘍,河東裴氏哪會有無名之輩,以裴將軍之資又得君侯提攜,建功立業指日可待,到那時還要裴將軍不吝提攜提攜某才是!”
“廖主簿說哪裡話!”裴謙立刻接口,語氣真摯,“主簿乃君侯股肱,掌理機要,閱曆深厚,這上庸地方上的關節還請廖兄與某分說一番。廖兄莫要嫌我愚鈍才好。”
兩句“廖兄”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廖化聞言,臉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幾分,他略一沉吟,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也壓得更低了些,顯是真正將裴謙視作了可與之謀事之人。
“行之既有此問,可見已是成竹在胸,欲謀主動了。”廖化眼中閃過一絲讚賞,“化便將胸中所知,儘數道來。”
“上庸、房陵、西城,此三郡之地,山高林密,民風彪悍,向來難以羈縻。其地真正的根基,非是官府,而在豪強。其中最具實力者,便是那申耽、申儀兄弟。”
“此二人乃本地豪首,盤踞多年,樹大根深。昔日曹孟德得漢中,便需借重其力方能統治此地,故封申耽為上庸太守,申儀為西城太守。去歲孟達將軍北上,亦是申氏兄弟見我軍勢大,主動來降,方才能如此順利易幟。君侯與主公為穩局勢,仍令其各領舊職,那申耽更被加封為征北將軍。”
說到此處,廖化語氣變得凝重起來:“然則,此二人性情迥異,須得分而視之。”
“兄長申耽,為人相對持重,頗重信諾。既已歸降漢中王,其妻小宗族皆已送往成都為質,故表麵文章倒也做得周全。然其心中所念,首在保全家業宗族於亂世。其人已無退路,若能示之以漢中王大軍之強、荊州之餘威,許之以三郡安寧、家族不墜,或可使其保持中立,乃至有限相助。”
“而弟弟申儀…”廖化搖了搖頭,“此人心思活絡,狡黠多變,首鼠兩端,乃真正的趨利之徒。其據守西城,常懷觀望之心,與魏境暗通款曲恐非虛言。彼乃牆頭之草,風往哪邊吹,他便往哪邊倒。此人,絕不可輕信,須得時時提防,或以利誘,或以威逼,方能暫為我用。”
“劉公子的‘副軍將軍’,孟達的輔兵,看似掌握三郡,實則如沙上築塔。若無申氏兄弟的首肯,莫說調動大軍,便是糧草征集、民夫調配,亦是寸步難行。裴兄欲成事,關鍵在於申氏兄弟,而非劉、孟二人。”
廖化言罷,長長籲了口氣,看向裴謙的目光已是截然不同,心中暗忖:“君侯果真慧眼如炬!此子非但勇武過人,更能頃刻間直指要害。不糾結於劉、孟之名分,而直問地方勢力之根底,此乃真正的大將之才!此行上庸,或真能為他闖出一線生機!”
“廖兄此番剖析,深入肌理,謙受教了。”裴謙鄭重拱手,“此中關竅,吾必謹記於心。”
廖化起身還禮:“行之心中有數便好。化言儘於此。”他不再多言,告辭離去。
帳內唯餘裴謙一人,廖化的話語在他心中反複回響,讓上庸之路的輪廓變得逐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