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平侍立在下首,望著案前父親的身影,心頭如同壓著一塊浸水的巨石,沉甸甸,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冰涼。連日來,父親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鐵鑄神像,夜以繼日地處置著這龐大軍團西撤的萬千頭緒——除去那五千願解甲歸田的士卒、數萬已安置的民夫與難以計數的傷員,如今仍願誓死追隨的,尚有一萬餘戰兵,以及近萬不忍棄軍而逃、甘願同赴艱險的健壯民夫。糧秣清點、路徑選擇、各部序列、應對呂蒙可能追擊的策略……事無巨細,皆要親自過問決斷。那襲墨綠戰袍下的脊背依舊挺直如鬆,但關平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那深刻眉宇間難以掩飾的疲憊,以及偶爾在無人時,指尖按揉太陽穴的細微動作。
一種深切的擔憂,混雜著一絲不敢深思、更不敢觸碰的可怕預感,在他心底無聲蔓延。他隻能將這一切壓下去,如同往日一樣,儘力做好分內之事。
方才,廖化稟報,清點後的軍糧,僅夠眼下這近兩萬人十日之需。帳內的空氣似乎又凝滯了幾分。廖化退下後,父親卻獨獨將他留了下來。
沉默在父子間彌漫了片刻,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響。
“平兒。”關羽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刻意放緩了語調,打破了沉寂。“裴行之此子,確有大才。聯魏緩吳,斷尾求生,乃至西撤上庸之策,皆洞悉利害,直指要害。於絕境中,能覓得此一線生機,殊為不易。”
關平沒想到父親先提起這個,微微一怔,忙道:“皆是父親決斷英明。”
關羽輕輕擺手,丹鳳眼微抬,目光落在關平臉上,竟透出幾分罕見的溫和:“若非你當日力薦,軍中幾失此棟梁。知人善任,此乃為將者之大德。平兒,你做得很好。”
這一連串的褒獎,如同溫熱的暖流,卻讓關平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父親平日威嚴寡言,極少如此直白地讚許。
果然,關羽話鋒微微一轉,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輿圖上那條西撤的險峻路線,聲音沉了下去:“兩萬餘人西撤,路途艱險,後有呂蒙虎視,前有上庸未卜。隊伍龐雜,首尾難以兼顧,若遇突襲,極易頃刻潰亂。”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直視關平:“為父思之,當分兵前行。由你統領前軍八千,攜大部役卒、傷員及剩餘糧秣,明日便啟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關平腦中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他瞬間明白了父親留下他的真正意圖!分兵是假,欲將相對安全的“前軍”交予他,而父親自己,則要親率最精銳也是最危險的數千斷後之軍,直麵呂蒙的兵鋒!
“父親!”關平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因急切而顯得有些尖銳,“此事萬萬不可!斷後之責重於泰山,凶險異常!豈可由父親親身犯險?應由孩兒率部斷後,請父親統領前軍先行!”
帳內陡然一靜。關羽看著情緒激動的兒子,臉上那絲溫和漸漸斂去,恢複了平日的不動聲色。他沒有斥責,也沒有讚同,隻是沉默地看著他,那目光深邃,仿佛已看到了重重關山之後的血火之路。
良久,他才緩緩道:“此事……容後再議。你且先去整備部曲,做好明日開拔的準備。”
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將關平後續所有的話語都堵了回去。
關平知道,父親心意並未改變,隻是暫時壓下了這個話題。他胸腔中被一股熾熱而酸楚的情緒填滿,還想再爭,卻見父親已重新將目光投向了案上的輿圖,那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正重重地按在標誌著“斷後”位置的那片險隘之上。
他最終將話咽了回去,重重一抱拳,喉嚨有些發緊:“……諾。孩兒告退。”
退出大帳,寒冷的夜風撲麵而來,卻吹不散他心頭那團焦灼與深重的陰霾。父親方才那罕見的神情和話語,不像是一次軍事部署,更像是一種……托付。
他不敢再想下去。
摩陂,魏軍聯營中軍帳。
暖爐燒得正旺,炭火劈啪作響,驅散著帳隙間滲入的冷氣。
魏王曹操倚在盤龍寶座上,寬大的錦袍也難掩其身形近日來的清減。他手中捧著一卷帛書,良久不語。那雙能洞察人心的銳利眼眸,此刻竟顯得有些遊離,仿佛穿透了帛書,望向了很遠的地方。帳下文武重臣——荀攸、賈詡、司馬懿、劉曄等——皆屏息凝神,分列兩側矮案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異樣的寂靜。
那帛書,是前將軍關羽的親筆信。送信之人,是剛剛被釋放歸來的於禁。與他一同歸來的,還有盛放在沉香木匣中的、曹操曾為之流涕的龐德的首級。
終於,曹操的手指輕輕拂過帛書上那力透紙背、雄健飛揚的字跡,仿佛在觸摸一位故人,一位仇敵,一位他傾儘心力也未能折服的驕傲靈魂。
他並未發怒,反而發出了一聲極輕、極複雜的歎息,那歎息裡包含的情緒如此濃稠,讓在場的智謀之士們都一時難以分辨。
“雲長啊雲長……”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竟似帶著一絲無人能懂的痛惜與欣賞,“縱是身陷絕境,刀架於項,你遞出的戰書,依舊這般…正氣凜然”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群臣,不再是純粹的君王威嚴,而是染上了一抹個人化的感慨:“天下名將,或有勇無謀,或智而乏膽。唯有關雲長,勇可震三軍,謀能洞大勢,更兼這一身…嗬,這一身孤絕於天下的傲骨!白馬解圍時,孤便知,此人真乃國之瑰寶,世間無二。”
他的語氣漸漸激動,手指叩擊著案上的帛書:“可他偏偏不肯為孤所用!昔日在許都,孤上馬金下馬銀,三日小宴五日大宴,贈他赤兔馬,表他為漢壽亭侯…傾心相待,竟不能移其誌分毫!水淹七軍,逼得孤幾欲遷都以避其鋒…如今身陷重圍,卻又能寫出這般書信!”
曹操猛地站起身,錦袍拂動,情緒澎湃:“他這是在指著孤的鼻子說:"曹孟德,你看,這天下能與你對弈局中、旗鼓相當者,唯有關某!孫權小兒背盟襲後,行此齷齪勾當,生生攪亂了棋局。你若是英雄,便當先與我聯手除了這卑鄙之徒,你我再堂堂正正一決雌雄!"”
曹操的聲音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有憤怒,有挫敗,但最深處的,竟是一種被認可的奇異滿足感。“他這不是乞降,這是在與孤…分說英雄!”
帳內鴉雀無聲。眾臣皆被曹操這番罕見的情感流露所震懾。
良久,曹操眼中的感慨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銳光。他緩緩坐回盤龍寶座上,聲音變得冷硬:"於禁喪師辱國,降敵苟活,斬!"
他轉向帳內的持節郎,語氣斬釘截鐵:"派快馬前往樊城,傳令曹仁、徐晃:關羽名為求和,實為緩兵,爾等墮其彀中,坐失戰機,其罪一,雲長實乃國之大敵,毋再為其所惑,當傾全力出擊,斷其歸路,務必全殲。若再縱敵,二罪並罰,軍法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