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著那些圖籍簿冊,凝神細思,推敲琢磨,務求為這貧瘠之土,尋一條生聚繁榮之道。一場關乎房陵郡未來的深謀遠慮,正在這靜室之中悄然孕育。
接下來是該找人捉刀代筆的時刻了,想要把自身腦海中的東西著落在實處得找內行人來幫忙。
房陵的三月,草木初榮,嫩蕊綴枝,和風穿牖而來,裹著山野新萌的清潤氣息,偶有幾聲清脆的鶯啼,自林間悠悠漫過。
陸遜被軟禁在望荊堡偏院已近半載。鬥室之內,陳設簡單,一榻、一案、一具精巧的茶爐及其些茶具,雖無錦衣玉食,卻也窗明幾淨,衣食無缺。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位生擒他的年輕將軍裴謙,並未將他遺忘在角落。
約莫每隔十天半月,裴謙便會來訪。並無審訊的壓迫,更像是一次次的閒談對坐。
今日亦然。
紅泥小爐上,陶銚裡的水正發出輕微的嗡鳴。陸遜嫻靜地候湯,手法優雅而精準,顯是深諳此道。待水沸如湧泉連珠,他便將研好的茶末投入其中,稍加攪動,茶香便隨著水汽氤氳開來,彌漫一室,與窗外初夏的生機悄然交融。
裴謙安然坐在對麵,解下佩劍置於手邊,靜靜看著陸遜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兩人之間的談話早已超越了最初的試探與戒備,雖立場迥異,卻隱隱有一種棋逢對手的默契與淡然。
談話間,裴謙似是不經意地提起:“近來江東有些消息傳來,頗有意思。聽說呂子明對外宣稱,陸都督乃是奉了他之密令,假扮商旅,潛入荊西、上庸乃至漢中一帶群山之中,執行一項長期的絕密重任,旨在探查我軍虛實,繪製輿圖,並為將來埋設暗樁。如今音訊全無,在江東看來,正是陸都督行事縝密、深潛敵後的明證。”
陸遜執壺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複自然,為裴謙斟上茶湯,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呂子明……倒是替遜尋了個好去處。深山密林,輿圖暗樁,這般說辭,倒也合乎情理,足以搪塞半年之久。”他抬起眼,目光清亮,看向裴謙:“隻是,不知裴將軍信否?”
裴謙並未立刻作答,他先觀其色,再嗅其香,而後細品一口,方才緩聲道:“先生好茶藝,三月新火,烹此春茶,正是恰到好處。至於江東之說,信與不信,於我而言並不緊要。重要的是,先生此刻在此,與我品茗論道,而非在那荊西山中毒蟲瘴氣間跋涉。”他語氣平和,卻一語點破了那借口背後的虛無。
他接著方才的話題,仿佛隻是評論茶湯般自然:“呂都督此說,高明之處在於難以即刻證偽。一則,任務區域皆在我方轄境或緩衝之地,江東無法細查;二則,長期靜默本就是此類密探的常態。他以此說,上可安撫南昌侯,下可穩定軍心,更能為自身爭取時日,暗中竭力搜尋先生下落。此乃困境中之急智,雖為無奈之舉,卻也是眼下最好的棋了。”
陸遜靜靜聽著,手中烹茶的動作行雲流水,心中卻如明鏡一般。裴謙不僅對江東的動態了如指掌,更能一針見血地剖析出呂蒙此舉的全部考量——其用意、其無奈、其拖延之策。這種洞察力,再次讓他心中微震。
近半年來,這樣的談話已進行了多次。從先秦諸子到農桑水利,從天文地理到古今戰例,裴謙似乎無所不談,且每每能有發人深省的獨到見解。其知識之淵博,對人心把握之精準,令陸遜時常恍惚,仿佛自身並非在與一名敵國將領對話,而是在與一位學識貫通古今、心懷經世濟民之策的隱士大儒坐而論道。
更令陸遜暗自心驚的是,裴謙絕非紙上談兵之輩。其言談間,對軍陣之事、地形運用、人心揣摩,同樣有著極其敏銳和實際的洞察力。他能將治國之道與用兵之法融會貫通,所言皆是務實可行之策,一種文武雙全、知行合一的獨特氣質,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儘致。
陸遜曾以為裴謙隻是運氣使然的勇將,後來覺得他或許是深藏不露的謀士,如今看來,這兩種認知都流於淺薄了。他替裴謙將微涼的茶湯續上,終於忍不住歎道:“裴將軍,有時真令遜困惑。你言談氣象,恢弘廣博,似經學大家;論及實務,卻又精辟入裡,如積年老吏;提及軍事,更是切中要害,似沙場宿將。如此才具,竟蟄伏於這房陵山野之間……你究竟意欲何為?”
裴謙沒有直接回答。他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蒼翠的群山,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片刻後才緩緩說道:“人之誌趣,常隨年歲閱曆而變,譬如登山,每上一層,所見風景便自不同。幼時隻求甘食美服,得一佳肴便足慰平生;稍長,則慕鮮衣怒馬,好奇物玩器,恨不能儘收天下好玩之物於囊中;及至少年,血氣方剛,讀了些聖賢書,便滿心想著除暴安良,滌蕩世間不平事;成年之後,見識了民生多艱,又覺若能保得一境安寧,使百姓免於流離戰亂,便是大善。”
他頓了頓,聲音沉穩而清晰:“而今,年近而立,曆經世事,反倒覺得那些空泛的口號無甚意義。眼下的想法倒也簡單:但求能切實改善一方民生,除其害、興其利,使治下之民有所依憑,能得溫飽,可見太平。這便是裴某當下最切實的誌向。”
陸遜聽得入神,不由追問:“將軍之誌,在於民生。然當今天下三分,鼎足之勢已成,曹氏篡漢,我主據吳,漢室偏安西蜀。將軍欲行其誌,當何以自處?”
裴謙收回目光,看向陸遜,眼神平靜卻自有力量:“若天下四海升平,百姓各安其業,裴某自然樂的逍遙,耕讀傳家便是福分。然則,”他話鋒一轉,語氣雖未加重,卻透出一股決絕,“若有人輕啟兵釁,攪亂乾坤,致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無論他來自北方、東方或是西方——那便是民之大害。誰為此害,我便傾力以抗,阻其兵鋒,護我生民。這便是裴某如今最直接的念頭。”
此言一出,陸遜心中劇震。這番話,若是從旁人口中說出,他多半會認為是虛言矯飾,甚至嗤之以鼻。但由裴謙道來,結合其半年來所展露的才學、心性以及在這房陵悄然推行的一切,卻顯得異常質樸、真切而擲地有聲。沒有空洞的忠君口號,沒有虛妄的天下大義,核心唯有“民生”二字,卻自有一股磅礴力量,令人無法輕視。
裴謙見陸遜神色震動,沉默不語,知他心緒已動,便知時機已至。他語氣轉為平和,提出了思慮已久的想法:“裴某今日前來,實則有一不情之請,願與先生訂一君子之約。”
陸遜抬眼:“將軍請講。”
“先生大才,曠世難尋。困守於此,於先生是虛度光陰,於天下亦是損失。裴某不敢奢求先生長久留下,隻望先生能助我半年。”裴謙態度誠懇,“房陵新定,百廢待興,諸般郡務千頭萬緒,裴某雖有心,然才具有限,常感力不從心。先生精通政經、明於律法、熟稔農事,若得先生指點梳理,房陵百姓必能早得實惠。”
他稍作停頓,觀察了一下陸遜的反應,繼續道:“以此半年為期。期間,先生可在這‘望荊堡’內自由行走,查閱籍冊文書,我當以師禮相待,凡事皆可谘議。先生隻需運籌帷幄,出謀劃策,絕不使先生為難,更無需先生出麵署理公務,顯露人前。”
“半年之期一滿,”裴謙鄭重承諾,“無論成效如何,裴某必設酒餞行,奉上盤纏,禮送先生東歸。屆時,先生可徑回江東,亦可雲遊四海,裴某絕不阻攔。此間之事,你我可皆忘於江湖。”
見陸遜似有疑慮,裴謙補充道:“先生不必擔憂身份泄露。此堡乃我軍機重地,人員出入皆有定規,認得先生者本就寥寥。先生隻需在內院書房運籌,絕不會走漏風聲。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一番話語,條理清晰,條件優厚,更兼方才那番“誌向”之論鋪墊在前,已然敲中了陸遜的心弦。他低頭看著杯中載沉載浮的茶葉,陷入了長久的沉思。茶香依舊,而室內的空氣,卻仿佛因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而悄然凝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