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萱心中暗暗點頭,
此子雖身份低微,氣度卻不凡。
她拿起那本《詩經集注》,
翻到《豳風·七月》一篇,
指著頁腳一處極不起眼、
幾乎被磨去的鉛筆小字
(實則是蘇惟瑾以前用燒過的柳條炭偷偷寫的)問道:
“此處‘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曆來注疏皆言蟋蟀避寒而遷,
乃物候之象。
然此旁有一極小注曰‘非止物候,
亦見民生之艱,步步退守,終無立錐’。
此解新穎深刻,不知…出自何典?
或是張公子有何高見?”
她美眸一瞬不瞬地看著蘇惟瑾,
這個問題看似請教,實則暗藏機鋒。
既問出處,又問見解,
更隱隱指向這注解是否真為張誠所作。
蘇惟瑾心下凜然,
這趙小姐果然心思縝密。
他略作思索狀(實則超頻大腦已調出相關所有資料並生成最佳應答方案),
恭敬答道:
“回小姐話,此乃小人昔日謄抄時,
偶聽少爺與友論詩,
提及此句,言其字麵寫蟲,
實則寫人。
農人一年辛苦,至秋末冬初,
竟如蟋蟀般,從田野退至屋簷,
再退入戶內,最後連床下之地亦被寒氣侵襲,無處可躲。
小人覺得此言極是,又恐忘記,
便胡亂記下一筆,汙了書籍,請小姐恕罪。”
他這話滴水不漏,
既把“原創”推給了虛無縹緲的“少爺友人”,
點明了注解的深意,
又解釋了自己記錄的緣由,還順帶請了罪。
趙文萱眼中異彩一閃而過!
這解釋,完全契合了她對這首詩的深層理解,甚至更透徹!
她強壓激動,
又翻到《十三經注疏》中《尚書·堯典》一篇,
指著一處關於“羲和曆象”的複雜注解爭議處:
“此處關於‘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
以閏月定四時,成歲’的推算,
鄭玄注與王肅注頗有分歧,
曆來莫衷一是。
不知…小九哥可曾聽張公子更傾向於哪一說?
或有其他見解?”
這個問題更專業,
直接涉及到經學界的學術爭論,
絕非一個書童能答上來的。
她緊緊盯著蘇惟瑾,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蘇惟瑾心中叫苦,
這趙小姐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啊!
他沉吟了片刻(超頻大腦瘋狂檢索比對後世考古發現及天文曆法知識),
謹慎開口道:
“小人愚鈍,於曆算之道僅是耳聞。
曾恍惚聽少爺提及…
提及或許二者皆未得全貌。
近年似有古碑出土(實則是他前世記憶中的考古發現),
其上曆法似與二者推算皆略有出入,
或可佐證上古曆法本就與後世推演略有不同,
‘期年’之數或是約數,
或是另有觀測之法,
非純然推演可得…
小人胡言亂語,小姐萬萬勿怪!”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
既引用了尚未廣為人知的“考古發現”(提前N年),
又模糊了來源(推給張誠),
最後還以“胡言亂語”自謙,
堪稱甩鍋與展露鋒芒的完美結合。
然而,聽在趙文萱耳中,卻不啻於驚雷!
古碑出土?
曆法差異?
約數?
觀測之法?
這些說法聞所未聞,
卻又隱隱契合了她父親李教諭私下與她討論此問題時的一些模糊猜想!
這絕不可能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能說出來的!
更不可能是一個小小書童能憑空編造的!
真相,幾乎呼之欲出!
趙文萱隻覺得胸口一股熱流湧上,
激動得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她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
但看向蘇惟瑾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
那裡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發現瑰寶般的欣喜,
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欣賞和探究。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
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上了幾分真誠:
“小九哥何必過謙。
雖是耳聞,卻能記下並理解至此,
已是極為難得了。
今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解了我許多疑惑。”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厚厚的冊子,
飛快地塞到那藍布包裹裡,
低聲道:
“這是我平日讀經史時的一些淺見和疑問,胡亂記了些。
放著也是蒙塵…
若小九哥平日得空,
或可…看看解悶?
若有所得,他日有緣,再請教。”
蘇惟瑾心中劇震!
這…這是趙文萱的讀書筆記?
這可是無價之寶!
對於一個缺乏正規學習途徑、
全靠自己摸索的人來說,
這不啻於指路明燈!
尤其這還可能代表著李教諭的學術觀點!
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
“小姐厚愛,小人…感激不儘!
定當珍重!”
他沒有推辭,也知道推辭反而顯得虛偽。
趙文萱見他如此,
臉上微微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點了點頭:
“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她起身,帶著丫鬟離去,
步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走出幾步,她又回頭,
看了一眼仍躬身立在原地的清瘦少年,
陽光下,他的身影似乎籠罩著一層難以看透的光暈。
知音難覓,奇才隱於塵埃。
趙文萱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顆石子,蕩開層層漣漪。
蘇惟瑾直起身,
緊緊抱著懷裡的書和那份意外的“禮物”,
看著那窈窕背影消失在巷口,眼中光芒閃爍。
渠道,打通了!
而且,似乎還意外地…
收獲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欣賞。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
快速將東西藏好,
恢複成那個低眉順眼的書童模樣,
悄無聲息地溜回了張府。
後院依舊安靜,
張誠的鼾聲隱隱從書房傳來。
但蘇惟瑾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徹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