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春,陝甘道上的塵煙裹著料峭寒意,一輛青布圍幔的騾車碾過甘泉縣城外的青石路,車轅上“陝西甘泉縣正堂”的朱漆木牌在風裡晃出細碎的光。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劉滿倉望著熟悉的城門樓,喉結滾了滾——三年前他奉旨赴河南清豐縣掛職,臨走時城門口的老槐樹才剛抽芽,如今枝椏已能遮半道陰涼,隻是樹乾上他當年刻下的“劉”字,被新糊的泥蓋住了大半,像極了他這趟回來要麵對的局麵。
“老爺,到了。”車夫的吆喝拉回他的神思,劉滿倉整了整石青色的八品補服,補子上的鵪鶉紋樣被風掃得發皺,卻依舊挺括。他剛踏下車,就見縣衙門口站著個穿九品練雀補服的瘦高漢子,麵白無須,嘴角噙著三分笑,見了他忙拱手:“在下姚謹,忝補甘泉縣丞,恭迎劉老爺回任。”
劉滿倉目光在他腰間的素銀帶鉤上頓了頓——按《大清會典》,縣丞作為知縣佐貳官,秩正八品,本該配黃銅帶鉤,這姚謹穿的雖是九品補服,飾物卻僭越了。他心裡冷笑,麵上卻堆起笑:“姚縣丞客氣了,本官能回甘泉,倒要多謝你這三年替我照看衙務。”
姚謹忙側身引他入衙,腳步輕快:“老爺說的哪裡話,不過是代行文書罷了。隻是前幾日接了布政使司的劄子,說老爺掛職期間政績卓異,許是要升轉,是以在下已著人將後堂收拾出來,預備著老爺歇腳呢。”
這話聽著熨帖,卻藏著刺——按清製,知縣掌一縣政令、賦役、訴訟,縣丞佐理糧馬、捕盜、海防(內陸縣則管水利、倉儲),本是輔助之職。可姚謹說“代行文書”,又提“升轉”,分明是暗示他這三年已把持縣衙,且料定劉滿倉不會久留,想先占個“代理知縣”的名頭。劉滿倉腳步沒停,隻淡淡道:“升轉之事非我等能揣測,眼下先把縣裡的賬冊、案卷理清楚才是正途。按規矩,佐貳官代掌印信不得逾三月,姚縣丞這三年管著印盒,怕是辛苦得很。”
這話戳中了要害。清代縣衙以印信為憑,知縣缺位時,雖可由縣丞暫代,但需報備上峰,且不得擅自用印處置重大事務。姚謹臉上的笑僵了一瞬,隨即又化開:“老爺說的是。隻是前兩年縣裡鬨了蝗災,又逢黃河支流潰堤,事務繁雜,印信實在離不得人。賬冊都在戶房,案卷在刑房,老爺若要查,在下這就叫書吏們搬來。”
劉滿倉擺擺手:“不急,先到簽押房坐坐。”
簽押房是知縣處理公務的地方,三年前他走時,案頭擺著的端硯是上任時老嶽父送的,筆筒裡插著七支狼毫,如今進門一看,硯台換成了普通的歙硯,筆筒裡隻剩三支兼毫,案上還堆著一摞未拆的公文,最上麵一封蓋著“甘泉縣丞兼理印信”的朱印。劉滿倉走到案前,手指拂過公文上的印泥——顏色發暗,是民間作坊的劣等貨,而非縣衙庫房裡的官製朱砂。他心裡有了數,轉身對姚謹道:“這公文是上個月的?怎麼還沒處置?”
姚謹湊近一看,是西安府催繳去年秋糧的劄子,忙道:“回老爺,去年蝗災過後,百姓欠繳的糧稅有三成,小的怕催逼過急激起民變,是以想等老爺回來定奪。”
“哦?”劉滿倉拿起公文翻了翻,“可我看戶房的呈文,去年冬裡已有七成百姓補交了糧稅,剩下的三成裡,有兩成是鰥寡孤獨,一成是富戶故意拖欠。姚縣丞不催富戶,倒替他們遮掩,是何道理?”
姚謹臉色微變,忙解釋:“老爺有所不知,那富戶裡有幾家是陝甘總督府親眷的遠房,小的怕得罪了上峰,反而誤了縣裡的事。”
“按《大清律·戶律》,催繳糧稅不分親疏,若有拖延,先罰銀再革去功名。”劉滿倉將公文拍在案上,“總督府的親眷又如何?我朝雍正爺最恨徇私枉法,去年河南巡撫因庇護親眷欠稅,還不是被革職查抄了?姚縣丞是讀書人,該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道理。”
姚謹被他噎得說不出話,隻能躬身應“是”。劉滿倉看他服軟,卻沒鬆口,反而道:“既如此,今日就把戶房書吏叫來,咱們一起核賬。另外,你這三年代掌印信,用印的記錄也一並拿來——按規矩,每用一次印,都要在《印信使用簿》上登記事由、經辦人,姚縣丞不會沒記吧?”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姚謹心裡。他這三年用印多有隨意,比如給鄉紳出具“良民證明”換好處,替富戶修改地契瞞報田畝,這些事若真登了記,便是鐵證。他忙賠笑道:“老爺剛回,身子乏,核賬之事不如明日再辦?小的已在悅來樓備了酒,為老爺接風洗塵。”
“接風就不必了。”劉滿倉坐進案後的太師椅,端起書吏剛泡的茶,“今日之事今日畢,免得夜長夢多。再說,我這剛回任的知縣,頭一天就去酒樓吃酒,傳出去倒像我劉滿倉是個貪嘴的官。”
姚謹沒法,隻能讓人去叫戶房書吏。不多時,一個留著山羊胡的中年漢子走進來,正是戶房典吏王福。王福見了劉滿倉,先是一愣,隨即磕頭:“小人王福,恭迎老爺回任!”
“起來吧。”劉滿倉指了指案前的凳子,“把去年秋糧的賬冊、欠稅名單都拿出來,給姚縣丞和我念念。”
王福偷瞥了一眼姚謹,見他臉色陰沉,心裡打了個突,卻不敢怠慢,忙從懷裡掏出賬冊翻開:“去年秋糧應繳三千石,實繳兩千一百石,欠繳九百石。其中……其中張大戶欠一百石,李員外欠八十石,趙鄉紳欠五十石……”
“等等。”劉滿倉打斷他,“張大戶是總督府親眷的遠房?”
王福點頭:“是,他是總督大人表兄的內侄。”
“那他名下有多少田畝?”
“回老爺,兩百畝。按每畝五升糧算,該繳一百石,可他隻繳了十石,說去年蝗災毀了莊稼,實則他家的田在河岸邊,沒受蝗災影響。”
劉滿倉看向姚謹:“姚縣丞,你說怕催逼富戶得罪上峰,可張大戶明明有能力繳糧卻拖欠,你不催,反而讓百姓看在眼裡,以為官府怕權貴,這才是真的激起民變的根由。”
姚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劉滿倉沒再理他,繼續對王福道:“把欠稅的富戶名單列出來,明日一早,你隨我去催繳。另外,把《印信使用簿》拿來。”
王福這次沒看姚謹,直接從賬冊底下翻出一個簿子遞過去。劉滿倉翻開一看,果然,前兩年的記錄還算詳細,可去年下半年開始,很多記錄都空著事由,隻寫了“姚縣丞用印”。他指著其中一條問:“去年十月十二日,用印為張大戶出具‘樂善好施’的證明,此事你可知曉?”
王福低聲道:“知曉,張大戶給了縣衙五十兩銀子,說要捐給育嬰堂,求個證明好去府裡請功。姚縣丞收了銀子,就給蓋了印。”
“五十兩銀子呢?”
“在……在姚縣丞那裡,說等育嬰堂修繕好了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