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陝西甘泉縣的風,帶著黃土的腥氣,卷過縣城東頭的文廟。大成殿簷角的鐵馬叮當作響,驚飛了幾隻麻雀,也驚斷了知縣劉滿倉的沉思。他望著文廟前那座“萬代師表”的牌坊,指尖摩挲著腰間冰冷的官印——這方印,是他從貢生身份躋身官僚體係的憑證,是連接皇權與底層的一根細線,可這線,在龐大的社會階層重壓下,顫顫巍巍,仿佛隨時會崩斷。
劉滿倉不是世襲貴族,沒有祖蔭可恃。他的父親是個小吏,在州縣衙門裡抄抄寫寫了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兒子能通過科舉“跳龍門”。可劉滿倉天資不算頂尖,屢試不中,最後走了貢生的路子,才得了這甘泉知縣的缺。往上看,是北京城裡九五之尊的皇帝,是八旗世襲的勳貴,是按“九品十八級”排得密密麻麻的官僚體係;往下看,是占了全縣人口九成以上的農民,是街角打鐵的工匠,是集市上叫賣的小商小販,是給大戶人家掏糞的苦役,還有那些在地方上呼風喚雨、通過傳統教育和土地兼並成為“精英”的地主們。這層層疊疊的階層,像一張巨大的網,把甘泉縣罩在中間,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網格裡掙紮、生存,劉滿倉也不例外。
他到任的第一天,就被現實澆了一盆冷水。縣衙的庫房空空如也,賬冊上的虧空像個無底洞。縣丞張啟山是本地大地主張家的旁支,見他年輕又沒根基,言語間儘是敷衍。“劉大人,”張啟山撚著胡須,眼皮都沒抬一下,“甘泉這地方,窮山惡水,能收上來的稅賦就那麼點,您且將就著吧。”
劉滿倉沒聽他的“將就”。他換上便服,帶著一個隨從,走遍了甘泉縣的溝溝坎坎。他見過在龜裂土地上跪著求雨的農民,他們的脊梁被地租和徭役壓得再也直不起來;見過在作坊裡揮汗如雨的工匠,他們打的鐵器精美,卻隻能拿到微薄的酬勞,大頭都被中間商賺了去;見過在集市上被地痞流氓勒索的小商小販,他們每天起早貪黑,不過是為了一口飯吃;也見過那些“與汙穢打交道”的掏糞工,他們穿著破爛的衣衫,走在縣城最偏僻的巷弄,連正經人家的狗都對他們狂吠。
而在縣城中心,張家的宅院朱門高啟,家丁護院個個凶神惡煞。張地主是通過科舉(雖然隻是個秀才)和土地兼並成為地方精英的,他不僅掌握著大量良田,還和府裡、省裡的官員都有勾結。劉滿倉去拜訪他時,他正和幾個鄉紳品茶下棋,見劉滿倉來了,隻是懶懶地抬了抬手:“劉知縣來了?坐吧。聽說你想清查稅賦?哎呀,這年成不好,百姓也苦,不如緩一緩?”
緩一緩,就是不了了之。劉滿倉知道,這是階層的壁壘在說話。那些通過傳統教育(哪怕隻是皮毛)進入地方權力係統的人,和那些在政府機構任職的官僚,看似是兩個群體,實則盤根錯節,共同維護著既得利益。
一、糧荒:階層的裂縫與掙紮
雍正四年春,甘泉縣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地裡的麥苗枯得像草灰,農民們把最後一點種子都播了下去,卻隻等來一場狂風,把希望吹得無影無蹤。糧價飛漲,一石米的價錢漲到了平時的五倍。
最先扛不住的是農民。王二柱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租種張家五畝地,交了租子後,家裡就剩半缸雜糧。大旱一來,他帶著老婆孩子天天挖野菜,樹皮都快被剝光了。這天,他實在沒了辦法,拿著僅有的一鬥穀子去集市上賣,想換點粗糧,卻被幾個糧商聯合壓價,一鬥穀子隻換了半鬥糠。王二柱急紅了眼,和糧商爭執起來,被糧商的家丁一頓拳打腳踢,扔出了集市。
劉滿倉正好撞見這一幕。他喝止了家丁,扶起王二柱。王二柱捂著流血的鼻子,看著劉滿倉官服上的“知縣”補子,突然“噗通”一聲跪下:“大人,救救我們吧!再沒吃的,我們就得賣孩子了!”
劉滿倉的心像被鈍刀割著。他立刻下令,暫時凍結糧價,又讓人把縣衙後院那點應急的糧食拿出來,設了粥棚。可這點糧食,不過是杯水車薪。他必須開官倉放糧,可開倉的文書得層層上報,等布政司、巡撫衙門批下來,黃花菜都涼了。
他去找張地主。張家的糧倉堆得像小山,張地主卻哭窮:“劉大人,您看我這院子大,其實都是空架子!我也得留著糧食給家丁護院吃啊,不然誰給我看家護院?”
劉滿倉知道他在撒謊。他不動聲色,第二天帶著衙役,以“清查賬目”的名義,直接闖進了張家糧倉。糧倉裡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白花花的大米堆得滿滿當當,甚至還有不少黴變的痕跡。張地主臉都白了,指著劉滿倉的鼻子罵:“你敢動我的糧?我姐夫是延安府的通判!”
“通判大人管天管地,還能管本縣賑災不成?”劉滿倉冷冷地說,“本縣奉皇上旨意,開倉放糧,誰敢阻攔,就是對抗皇命!”他當即下令,將張家的糧食運出一部分,充實粥棚。
此舉震驚了甘泉縣。有人說劉知縣是清官,敢動太歲頭上的土;也有人說他是愣頭青,得罪了張地主,遲早要倒黴。那些在地方政治係統中擔任領導職位的鄉紳們,也開始對劉滿倉警惕起來。
粥棚開了,每天來領粥的人排成長龍。劉滿倉每天都去粥棚看著,他看到有工匠模樣的人混在農民裡領粥,一問才知道,因為糧價太高,作坊沒了生意,工匠們也斷了炊。還有小商小販,因為集市冷清,賺不到錢,也隻能來喝粥。甚至有幾個衙役,家裡人口多,俸祿微薄,也偷偷摸摸地排在隊尾。
階層的界限,在饑餓麵前,似乎模糊了一些。但劉滿倉知道,這隻是暫時的。一旦災情緩解,那些壁壘會立刻重新樹立起來。
二、匠心:被埋沒的技藝與尊嚴
災情稍緩,劉滿倉開始琢磨長遠之計。他發現甘泉縣的工匠手藝精湛,打製的農具、鐵器在周邊州縣都很有名,但工匠們卻掙不到幾個錢。他一打聽才知道,本地的貿易商壟斷了銷路,工匠們隻能拿到微薄的加工費,大部分利潤都被貿易商賺走了。
有個叫李鐵頭的鐵匠,手藝是祖傳的,打出來的鐮刀鋒利耐用,能傳好幾代。可他每天從早打到晚,也隻能勉強糊口。他兒子小李子很有天賦,卻因為家裡窮,讀不起書,隻能跟著他打鐵。
劉滿倉把李鐵頭請到縣衙,問他:“你這手藝,就不想多掙點錢?”
李鐵頭憨厚地笑了笑:“大人說笑了,我們工匠,命就是這樣。”
“命是自己掙的!”劉滿倉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縣想幫你把鐵器直接賣到府城去,繞開那些中間商,你看如何?”
李鐵頭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大人,我們沒本錢,也沒人脈……”
“本錢,本縣可以先借給你一部分;人脈,本縣幫你搭線。”
就這樣,劉滿倉牽頭,組織了幾個手藝最好的工匠,成立了一個“甘泉匠社”。他親自寫了推薦信,讓李鐵頭帶著樣品去延安府的集市上售賣。一開始很艱難,貿易商們聯合起來排擠他們,說他們的鐵器是“粗製濫造”。但李鐵頭的鐵器質量擺在那裡,用過的人都說好。漸漸地,“甘泉匠社”的名聲打了出去,工匠們的收入也提高了不少。
小李子拿著掙來的錢,第一次走進了學堂。他坐在教室裡,看著先生在黑板上寫字,眼睛裡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劉滿倉路過學堂時,看到小李子認真聽講的樣子,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知道,工匠階層的孩子,也有追求教育、改變命運的權利,這或許是打破階層固化的一絲微光。
但這微光很快就被烏雲遮住了。那些被搶了生意的貿易商,聯名向延安府告狀,說劉滿倉“與民爭利”。張地主也在一旁煽風點火,說劉滿倉“不務正業,乾預商事”。府裡的批文很快下來,措辭嚴厲,責令劉滿倉解散“甘泉匠社”。
李鐵頭拿著批文,手都在抖。他找到劉滿倉,撲通跪下:“大人,是我們連累您了……匠社散了就散了,您可不能有事啊!”
劉滿倉扶起他,心裡像壓了塊石頭。他能怎麼辦?他隻是個七品知縣,在龐大的官僚和地方勢力麵前,太渺小了。他看著李鐵頭布滿老繭的手,看著那些因為匠社而稍微挺直了一點的工匠們的腰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散了吧。但你們的手藝,不能丟。”
那天晚上,李鐵頭帶著幾個工匠,偷偷給劉滿倉送來了一套精鐵打造的農具,上麵刻著“為民”兩個字。劉滿倉收下了,擺在自己的書房裡,每次看到,都能想起那些被埋沒的匠心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