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將車停穩在公寓樓下時,暮色正沿著擋風玻璃緩緩流淌。
她剛結束程淼的治療,指尖還殘留著消毒酒精的凜冽氣息。
解開安全帶的金屬扣發出"哢嗒"輕響,在靜謐的車廂裡格外清晰。
初夏的晚風從半開的車窗潛入,攜著不知名的花香,輕輕掀起她額前汗濕的碎發。
她望著後視鏡裡自己疲憊的眼睛,手指無意識地在方向盤上劃著圈,真皮紋理硌著指腹,像在觸摸某個陌生的傷口。
忽然,一抹幽藍掠過眼角。
一隻蝴蝶從窗縫翩然而入,翅尖擦過她僵硬的指節。
梁爽呼吸一滯,整個人凝固在駕駛座上。
那是一隻藍閃蝶,翼膜在暮色中流轉著虹彩,邊緣鍍著破碎的金光,仿佛夕陽碾碎了自己最後的餘暉為它加冕。
磷粉隨著翅膀的翕動簌簌飄落,在昏暗的車廂裡織出一場微型星雨。
——"死去的人,會變成蝴蝶回來看望想念的人。"
這是年少時檀征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某粒磷光停駐在她顫抖的睫毛上,刹那間,十七歲的盛夏如琉璃般碎裂——
檀征仰臥在大院的老槐樹下,青白的陽光透過葉隙,在他臉上織就流動的光網。
細碎的槐花落滿他的鬢角,像一場未化的春雪。
梁爽伸手去拂,指尖卻陷入溫熱的甜香裡。
"是槐花蜜。"檀征突然捉住她的手腕,睫毛上棲著兩三點鵝黃的花粉。
他說話時喉結在陽光下輕輕滾動,"等傍晚露水重了,我給你采些槐花......"
話音未落,他突然舉起左手,指間懸著一隻新生的藍閃蝶。
那蝶翼還沁著破繭時的濕氣,在光線下呈現出半透明的琉璃質感,仿佛一碰就會碎。
陽光穿過它的翅膀,在他們之間投下晃動的藍影。
"小爽,你知道嗎,死去的人,會變成蝴蝶回來看望想念的人。"
檀征忽然轉頭,瞳孔裡跳動著細碎的金芒,"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就變成蝴蝶回來看你。"
"閉嘴!"梁爽一拳捶在他肩頭,指關節撞到突起的鎖骨,"胡說八道!你要敢死,我就把你從墳墓裡挖出來!"
檀征悶哼著大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樹梢的麻雀。
他反手揉亂她的劉海,發絲間簌簌落下細小的槐花,"那說好了,我要是變成蝴蝶回來,你得請我吃冰棍。"
——後來梁爽才知道,那天的槐花蜜裡摻著預言。
十八歲的那個聖誕夜,急救車的藍光將雪地照成海底,而檀征的睫毛再也不會沾上花粉。
梁爽猛地閉眼,睫毛上的磷粉簌簌墜落。
再睜開時,那隻蝴蝶正停在停車證的日期上,翅膀緩慢開合,如同某個被心電圖儀拉長的擁抱。
"......檀征?"這個名字從梁爽唇齒間溢出時,帶著鐵鏽味的疼。
蝴蝶忽然振翅,在她眼前劃出一道藍紫色的裂痕,停駐在時速表"120"的紅色刻度上,翼膜隨著呼吸微微顫動。
"……是你嗎?"她哽咽著問,淚水砸在方向盤上,濺開細小的水花,"檀征……是你嗎?"
她屏住呼吸,顫抖著伸出手:"如果真的是你……就拍拍翅膀,好不好?"
蝴蝶的翅膀緩緩展開,在昏暗的車廂內劃出一道幽藍的弧光,又輕輕合上,如同一個欲言又止的歎息。
——那姿態太過熟悉,就像當年檀征每次欲言又止時,睫毛輕輕顫動的模樣。
梁爽的眼淚瞬間決堤。
她死死咬住下唇,鐵鏽味在口腔裡蔓延,卻仍止不住顫抖的肩膀。
那些被歲月塵封的疼痛,在這一刻全都翻湧而上,化作滾燙的淚水。
"……如果是你,"她哽咽著,聲音支離破碎,掌心向上攤開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承接一個易碎的夢,"就……飛到我手上來。"
蝴蝶在凝滯的空氣中懸停,翅翼間抖落的磷粉在暮色裡流轉,如同銀河傾瀉的星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