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大概一米六五,比縣百貨大樓玻璃櫃裡的塑料模特矮小半頭,那模特穿的藍布褂子還沾著灰,領口處的紐扣都掉了一顆,模特的臉被小孩用彩筆塗了道紅杠,擦不掉;
燙發是“大波浪”,縣城裡隻有文化館旁邊的“愛美發屋”能燙出這樣式——
上次路過時,隔著玻璃聽見裡麵吹風機“嗡嗡”響,混著老板娘用蹩腳的上海話打電話:“燙一次八塊,不還價!”
還傳來客人的說話聲,“燙得卷重點,像廣州來的”,老板娘應著“曉得了,保證洋氣”。
八塊錢,抵得上紡織廠女工兩天的工資,蘇晚晴以前連五毛錢的雪花膏都舍不得買,每次都是用林凡的蛤蜊油,說“湊合用”;
墨鏡是“太陽鏡”,去年縣電影院放《英雄本色》後,街上小年輕都戴,鏡片上沾著灰也舍不得擦,可女人戴的少,大多是怕彆人說“洋氣過頭”,
上次林凡還看見隔壁的小芳戴了次,被她媽罵了頓,說“不正經”;米色風衣最顯眼,林凡記得趙經理的媳婦有一件,是她弟弟從深圳捎來的——
上次趙經理請客,他摸過那風衣的料子,滑溜溜的像綢緞,趙經理媳婦說要五十多塊,當時他還咋舌:這錢夠給笑笑買兩雙棉鞋,還能剩點買糖,買那種裹著透明糖紙的橘子糖。
這些特征跟三年前那個連雪花膏都舍不得買的蘇晚晴,差得比五金廠的新舊設備還遠。可誰知道呢?1993年南下打工的人太多了,縣紡織廠去年一下裁了兩百多號人,
當時廠門口貼的公告是紅紙黑字,被人撕了個角,風一吹嘩啦啦響,有女工蹲在公告前哭,手裡攥著飯盒,飯盒裡的粥灑了點在地上,凍成了冰。
聽說有個女工去廣東半年,回來就穿上了黑皮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噔噔”響,比廠長的皮鞋還亮,路過時還會掏出個塑料殼的打火機,“哢嗒”一聲點煙,姿勢比男人還熟練。
人嘛,經不住日子搓磨,就像廠裡的零件,擱在不同的機器裡,轉著轉著就變了樣——有的磨得發亮,轉起來“嗖嗖”快;有的鏽得沒法用,扔在角落裡,連灰都懶得掃;
還有的摔在地上,磕掉了邊角,就再也拚不回原來的樣子,像他心裡的某些東西,碎了就再也粘不好。
其次得確認她是不是真的盯著笑笑。
之前張嬸說見過這女人在幼兒園門口晃,張嬸是居委會管收發的,每天坐在傳達室裡織毛衣,傳達室裡有個舊煤爐,爐子裡的煤快滅了,冒著青煙,張嬸織毛衣時,
線團滾到爐邊,她趕緊撿起來,線沾了點煤灰,她用手拍了拍,灰落在褲子上,留下黑印。
她眼睛比廠子裡的遊標卡尺還尖,可她的話得打個折——
上次她說看見UFO,結果是縣中學的氫氣球飛了,掛在楊樹上還被小孩當燈籠瞅,
圍著喊“天上有大橘子”,小孩們還扔石頭想打下來,氫氣球破了,裡麵的氣“嘶嘶”冒出來,小孩們哇地哭了,
張嬸在旁邊笑,說“傻娃子”,後來還被中學的老師找上門,讓她彆亂傳話。
林凡決定調整“偵查路線”:以前帶笑笑去公園,都是傍晚去,現在改成早上——
晨練的老頭老太太多,有個老頭拎著鳥籠,籠布是洗得發白的藍布,畫眉叫的時候,他跟著“咿咿”學,調子跑得沒邊;
還有個老太拎著菜籃子,裡麵裝著凍得發蔫的白菜,一邊走一邊跟人嘮嗑,聲音大得能傳半條街;
收音機裡放著評劇,有點跑調,電池快沒電了,聲音忽大忽小,混著鳥叫和說話聲,倒挺熱鬨。老人們見了孩子就愛多問兩句,說不定有人見過那女人;
散步時故意繞到“愛美發屋”門口,玻璃門上貼著褪色的“大波浪燙發”海報,海報上的女人塗著紅嘴唇,頭發卷得像小喇叭花,玻璃上有手印,是客人推門時按的,
老板用抹布擦了擦,沒擦乾淨,手印還留在上麵,像一個個小爪子。老板正用鐵梳子給客人梳頭發,梳子刮過頭發的“滋滋”聲老遠能聽見,還夾雜著吹風機的“嗡嗡”響——
老板記性好,誰燙過什麼發型都記得,說不定能認出人;居委會活動室也少去了,那裡孩子多,吵得像菜市場,塑料玩具扔得滿地都是,萬一蘇晚晴真要乾什麼,人多眼雜反而麻煩;
再說笑笑上次在那兒摔了一跤,膝蓋磕在水泥地上,流了點血,她當時沒哭,回家才抱著林凡的腿蹭,說“爸爸疼”,現在路過活動室,
她會把臉埋在林凡衣服上,不敢看,還會拉著林凡的手往回拽,小聲說“不去”。
接下來的幾天,林凡活像個偷摸搞技改的技術員:表麵上該上班上班,該給笑笑煮麵條煮麵條——
煮麵條時總多放半勺豬油,怕孩子凍著,鍋裡的水“咕嘟咕嘟”響,他用筷子攪麵條,麵條粘在鍋底,他刮了刮,發出“沙沙”聲,豬油化在湯裡,
浮起一層亮油,他嘗了口湯,有點鹹,又加了點熱水,怕笑笑嫌鹹;
麵條盛在缺了口的藍邊碗裡,他還會往碗裡臥個雞蛋,雞蛋黃要流心的,笑笑愛吃;
暗地裡卻把人情網撒了出去,路過鄰居王嬸家,王嬸在門口擇菜,菜是凍得發蔫的白菜,她問林凡“找啥人啊”,
林凡遞了根煙,煙在手裡捏了捏,有點皺,王嬸接過去,夾在耳朵上,說“幫你問問”,還塞給林凡一顆凍梨,說“給娃吃,解膩”。
先找了街道辦的李乾事。
李乾事最近快被下崗職工的事逼瘋了,辦公室裡堆的檔案比林凡的圖紙還高,檔案袋上的字有的都暈了,風從沒關嚴的窗戶縫裡灌進來,吹得檔案紙“嘩啦”響。
桌上的搪瓷杯裡泡著的茶早涼透了,茶漬在杯壁圈了一圈又一圈,像年輪似的,杯底還沉著幾片乾茶葉。
林凡頭天晚上在水果攤挑了兩斤蘋果,紅通通的,蘋果上有個小疤,是摘的時候碰的,裝在舊網兜裡,網繩細得勒手,走了半條街,手指被勒出幾道紅印,
還凍得發紫,蘋果皮上還沾著點果園的濕土,沒舍得擦——畢竟兩斤蘋果要三塊多,夠買半斤肉。
他借口問“下崗職工南下務工的政策”,繞了半天彎才提“穿米色風衣的女人”。李乾事接過蘋果,咬了一大口,蘋果汁順著指縫滴在檔案紙上,暈開一小片黃印,他含糊著擺手:
“你這問的跟大海撈針似的!光紡織廠去廣東的女工就五十多個,個個都想混出個人樣,穿得光鮮點也正常,哪能一個個查?”
說完又咬了口蘋果,蘋果核扔在桌角的鐵皮簸箕裡,簸箕裡還有幾個煙蒂,都捏扁了。林凡看著他,沒再多說,心裡知道這事得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