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八寶山殯儀館的長廊浸在冷白的日光下。
石添穿著黑色襯衫,丹洋則是一襲純白色的連衣裙,手裡各捧一朵白色菊花。
石添的皮鞋踩在送彆大廳門口的大理石地麵上,腳步聲卻被前方大廳裡傳出來的哀樂所淹沒。
丹洋的手被他緊緊攥著,她微微低著頭,細碎的劉海遮住了眼眸中的悲傷與肅穆,腳步不自覺地隨著石添的節奏挪動,像是在尋找一種依靠。
他們跟著公司同事和洪勝家親友的人群後麵,緩緩朝告彆廳的大門走去。
門口的挽聯上,“痛失良才”四個字刺得眼睛生疼。
花圈簇擁的遺像裡,洪勝穿著藏藍西裝,目光灼灼地望向斜上方,仿佛下一秒就會開口和大家說:
“以道馭術!”
梁文斌站在排頭引領著隊伍前進的方向,平時熟悉的工裝換成了已經稍微洗褪色的黑襯衫,領口彆著枚皺巴巴的白花。
石添看見他偷偷抹了把眼角,肩膀微微聳起,在努力抵禦著內心的悲痛。
當劉經理帶著一眾辦公區的同事經過他麵前時,他手裡的白菊抖得厲害。
待大家都進入了告彆大廳,都不約而同地看到洪勝的妻子穿著素色旗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頭上彆著一朵白花,站在被鮮花簇擁的裝有洪勝遺體的水晶棺旁。
一隻手始終拂在透明的棺蓋上,手指用力地摳著邊緣,仿佛這樣就能留住棺內的愛人。
臉上掛著兩行淚,目光緊緊地望著洪勝那張蒼白的臉。
這時,洪勝的母親領著六歲的女兒走了進來,卻在看見遺體的瞬間踉蹌了半步。
女兒攥著她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問:
“爸爸什麼時候醒呀?”
老人的哭聲突然從人群中炸開。
在石添前麵站著的張楓怡立刻把臉埋進旁邊黃凱的肩膀,陳楠轉過身,背對著停放棺木的方向,雙手緊緊地握拳,手臂上的肌肉緊繃著,眼睛直直地盯著牆上掛著的那條黑色幕布,仿佛這樣就能將眼中的淚水逼回去。
梁文斌的女友正在流著淚,上前吃力地扶著已經接近癱軟的洪勝母親。
丹洋的手心全是汗,卻把石添的手攥得比任何時候都緊,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洪勝的小女兒,眼淚正止不住地往下掉。
石添想起昨夜她在電話裡說:
“要代表咱們家感謝洪總對你的知遇之恩。”
躺在水晶棺裡的洪勝格外安詳,看上去好像隻是睡著了,隻不過麵部有些浮腫。
石添和丹洋跟著人群圍繞著躺在菊花叢中的遺體,緩緩地做著最後的道彆。
他的耳邊傳來周圍人的或低沉或響亮的哭聲,像是無數根針刺痛著他的心。
轉到大廳中央,丹洋輕輕推了推他,他微微一怔,這才回過神來,一起上前半步鞠躬。
鞠躬時,石添聞到了白菊混著消毒水的氣味,心裡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
“洪總,”
丹洋的聲音低得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謝謝你培養了我的男孩,我們會永遠懷念你。”
石添看見她睫毛上的水光,心裡也是道儘酸楚。
小女孩突然掙脫奶奶的手,撲到棺前哭喊:
“爸爸!”
這撕心裂肺的哭聲像把鈍刀,在每個人的心上都劃開了一道傷口。
聽到這一聲呼喊,洪勝的母親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直直地倒了下去。
梁文斌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前,跟女友一起穩穩地接住了姑姑,將她輕輕地抱在懷裡。
老人的身子在他的懷中顯著十分沉重,她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如紙。
眾人手忙腳亂地將老人抬出了大廳,洪勝的妻子再也忍不住,雙手死死地捂住嘴,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奔湧而出,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卻仍強撐著去抱女兒。
梁文斌緩緩走到棺木前。
他的腳步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像是帶著無儘的哀思。
從口袋裡摸出一枚鑰匙,讓身旁的工作人員把水晶棺打開,輕輕放在洪勝胸前壽衣口袋裡——
那是庫房的備用鑰匙,洪勝在開會的時候不止一次跟大家說過:
“隻要有我們文斌在,庫房就穩。”
劉經理跟著帶頭把手中的那朵白菊花放到洪勝的遺像下,卻在合眼時偷偷抹了把臉。
石添摸出襯衫口袋裡洪勝送的那支“第一單獎勵”的鋼筆——筆尖朝右45度,穩穩地放在洪勝的水晶棺上,希望這樣就能將他關於洪勝的回憶永遠留在那裡。
離開告彆廳時,陽光突然穿透雲層,在走廊地麵投下明暗交錯的格子。
雖然告彆式還沒有結束,可石添實在是不忍心一會兒洪勝的遺體被抬走的時候,和他那的可憐的妻女生離死彆的一幕。
丹洋掏出紙巾遞給石添時,她這才發現自己臉上還掛著兩行淚痕。
遠處傳來其他告彆廳的哀樂,混著此起彼伏的哭聲,像一曲低沉淒涼的挽歌。
劉經理也提前走了出來,正在花壇邊抽著煙,背影比往常佝僂了些,卻仍把他那圓圓的腰杆挺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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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丹洋輕聲說,挽住石添的胳膊:
“留下的妻子和孩子最可憐。”
石添望著她被陽光照亮的側臉,風卷起滿地白菊花瓣,落在他肩頭,像洪勝輕輕拍打的手掌。
從八寶山殯儀館的大門出來,石添雙腿像灌了鉛般沉重,腳底發軟幾乎站立不穩。
丹洋敏銳察覺到他的異樣,趕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拉著他在路邊長椅坐下:
“哥哥,咱們歇一會再走吧。”
石添癱坐在長椅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多好的一個人呀,前兩天還在一起討論工作,轉眼間就沒了。
丹洋聽著這話,不禁回想出剛才追悼會上那令人心碎的畫麵:
洪勝母親悲傷到昏厥;六歲的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洪勝妻子抱著孩子默默流淚,顫抖的肩膀在無聲訴說著悲痛。
沉默片刻,丹洋突然開口,聲音帶著淒涼的感覺:
“哥哥,你說將來咱倆要是到了這一天,該怎麼辦?”
石添一愣,轉頭看向她,眼中布滿疑惑:
“我就說不想讓你來吧,你看你,為什麼忽然想起說這事?”
丹洋垂下眼簾,看著地上被風吹掉的樹葉,繼續說道:
“我覺得兩個人真到了那天,先去的那個人反而是最安心的。”
石添皺起眉頭,追問:
“為什麼呢?”
丹洋咬了咬嘴唇,平靜地答道:
“因為剩下的那個人,要獨自承受失去愛人的痛苦,這種痛會一直伴隨著他往後的日子!”
“我在想,假如有一天咱倆到了這個時候,我倒是希望讓你先走......”
聽到丹洋這麼說,石添被嚇了一跳!他震撼於平時他的女孩溫柔如水,可現在說出這樣決絕的話時,居然能這麼平靜,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愛人內心該是有多強大!
他用驚訝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如此堅毅的柔弱女孩,道:
“親愛的,真沒想到你是這般的堅強!”
丹洋苦笑了一聲,挽住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道:
“這有什麼?這就是我們湘妹子!”
看石添似乎沒有讀懂這句話的意思,她繼續說道:
“小時候聽我爸說,咱們中國近代的這些戰爭,死得最多的就是我們湖南人!”
“所以我們湖南人會把死亡和犧牲都看得很從容!”
“你不要看我這個湘妹子平時顯著柔弱,其實我不怕死,我隻是怕萬一我先走,你將來一個人孤苦伶仃活在這世上......”
說到這裡,她的本已恢複正常的眼眶又開始泛紅。
“所以,如果非要有一個人來承受,我希望以後的那個人是我!”
聽完丹洋這些話,石添陷入了沉思,是呀,他們今年還不到20歲,之前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這些,這樣比較之下,在死亡這件事上,他還比不上丹洋的這種格局與成熟。想到這裡,他緩緩說道:
“那如果將來咱們的孩子長大了,能自立了,那咱倆就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說著,他突然想到一件小時候經曆的事,接著道:
“就像我上小學時的趙校長。”
“我們一年級時,他還來我們班給我們講過民間故事。”
“結果到了我們二年級,他老伴因病去世,而他竟然在同一天選擇服毒自殺,跟著老伴去了。”
“我想,他當時應該也是因為你說的這個原因吧?”
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隻有風卷起地上的柳葉,沙沙作響,一對年輕戀人居然能在八寶山這種地方,坦然自若地聊著未來生死的話題!
洪勝的驟然離世。
無論是沉浸在悲痛中的家人,還是尚未緩過神的公司員工,都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如今最緊迫的問題,便是確定公司未來的掌舵人——
這裡承載著洪勝畢生心血,更是他遺孀和年幼女兒今後生活的經濟支柱。
在洪勝的遺體火化的當天下午,他的遺孀以總經理辦公室的名義給公司每個人的手機上發了一條短信通知:
公司除確保現有合作客戶的正常供貨外,全體員工放假一周。
這短暫的假期,既是讓眾人平複心緒的緩衝期,也是為公司架構調整爭取時間,以便在未來的風浪中,找到最穩妥的前行方向。
恰逢丹洋這時也剛放暑假,剛剛參加了一場葬禮的石添,覺得此時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家人。
於是在第二天便帶著丹洋回到了洋橋西裡。知道石添他們要回去,姥姥一大早就起來燉排骨了。
中午推開家門時,姥姥正往桌上端菜,小姨抱著多多在沙發上坐著,媽媽聽見動靜從廚房一探出頭,看見的是丹洋帶著俏皮地微笑先一步進了門。
剛經曆過洪勝追悼會的肅穆,此刻聞到家裡熟悉的飯菜香,石添心裡那片空落的地方立刻被這暖烘烘的煙火氣填滿。
丹洋把買的水果放到茶幾上,直接就朝著小多多走了過去。這小家夥比上次見時又胖了一圈,藕節似的小胳膊小腿圓滾滾的,趴在沙發墊上正努力練習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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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丹洋,她立刻咧開那還沒長牙的嘴笑,顯然小腦袋裡還保留著對這個隻見過一次的漂亮姐姐的記憶。
兩隻小胖手撲騰著要抱抱。丹洋蹲下身,雙手輕輕地抱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