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這般想著,身後忽然有人喊她,莫逢春在台階上站定,側身看了眼。
小僧從山頂跑下來,衣袂獵獵,白皙的臉蛋因著匆忙趕來染了薄薄的紅,眉心朱砂在樹木鋪蓋的綠潮中愈發惹眼。
臨近莫逢春還有兩個台階時,小僧放慢了腳步,呼吸有些淩亂,與她站在同個台階。
“這個給你。”
莫逢春看過去,是一小袋炒黃豆,以及一瓶礦泉水。
“我看你晚上沒吃多少,寺廟裡沒有其他東西,這豆子是我自己炒的,偶爾當零嘴吃,你要是不嫌棄,餓的話可以用來墊肚子。”
“下山雖不比上山困難,但依舊容易流汗口渴,這水你應該也需要。”
小僧神色真摯,因著一路小跑過來,氣息微亂,白皙的脖頸暈開熱意。
他的睫毛濃密平直,眼睛是清澈的深褐色,注視著對方的時候,總給人一種無辜純白之感。
聯想到告彆時,小僧並不在院中,莫逢春本以為對方是因著她扔了簽文的事情有了些情緒,選擇避而不見。
如今看來,似乎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有風吹過,吹亂了莫逢春披散的黑發,卻吹不開小僧周身的薄薄熱意,有細微的檀香傳來。
“謝謝。”
莫逢春接過,語氣輕輕,像是天邊的薄雲,淡薄卻顯露出幾分柔軟。
不知怎麼的,小僧忽然有些臉熱。
“…不客氣。”
這位施主不清楚他曾妄自在內心揣測對方,道謝得這般坦誠,可他這番行為,一半是出自體貼,一半是出自贖罪,並不純粹。
莫逢春已經重新邁開腳步往下走了,石階斑駁,綠意蜿蜒,小僧看著她的背影,胸口像是落了顆未知的種子。
“施主,我,我可以跟你交換名字嗎?”
若說相逢是冥冥注定的緣分,那麼主動結交,便是加重了這點道不明的關聯。
站在下方的莫逢春,側身抬睫看他,或許是因為此時的夕陽太過豔麗張揚,她那顯得有些淡漠的眉眼,也被蒙了一層暖色。
“莫逢春,我叫莫逢春。”
小僧忽然有些緊張,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人結交,下意識攥緊了衣袖,臉色更紅。
“莫忘來時路,逢春花滿途,很好聽的名字。”
很顯然,這並非是哪句有名的詩句,而是這小僧潛意識對莫逢春名字的理解,含義溫柔,又蘊著生機。
心臟像是被細微的火星燎過,這熱意引發輕微且細密的刺痛,莫逢春說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
“我叫歸緣,萬物歸於緣,歸緣。”
樹葉搖擺,光影晃動,小僧此時的笑有些靦腆,澄澈的眸子有細碎的光亮,莫逢春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慢慢點了點頭。
等看不到莫逢春的身影後,歸緣才轉身,步調輕快地回了寺廟。
今日輪到他清掃大殿,清潔工作的最後一項是倒垃圾。
歸緣走到垃圾桶旁,裡麵除了香灰便是零零散散的紙張,莫逢春揉皺的小紙團,在香灰裡格外顯眼。
他看了好久,心臟也在怦怦跳。
做賊心虛般地看了眼大開的殿門,門外空無一人,歸緣彎腰撿起那小小的簽紙團。
白皙的指尖被香灰染黑,他不在意,而是慢慢展開紙團。
【遊玩卻在碧波池,暗遭羅網四邊圍;思量無計翻身出,命到泉關苦獨悲。】
下下簽,大凶。
想到第一次見莫逢春的場麵,她拿著美工刀劃傷蒼白的手臂,鮮血汩汩滑落至樹乾,頗有些魚死網破的瘋狂之感,歸緣抿了抿緋色的唇。
正出神間,身旁落了一道影子,遮擋了部分光線,歸緣嚇了一跳,未曾看向來人,就先慌亂地攥住這皺巴巴的簽紙遮掩。
“你這是何必?”
老僧,也就是善覺大師,輕輕歎了口氣,將手搭在歸緣的肩膀。
“這施主不願解簽,是她自己的想法,這本是她的因果,可你今日卻偷偷看了,那便是主動介入了她的因果。”
纖長的眼睫輕顫,那薄薄的簽紙,被掌心的汗液濡濕,歸緣轉身,朝善覺跪拜。
“師父,早在我阻止她繼續在槐樹下劃傷自己時,便已經介入了。”
“我不後悔,我想度她。”
善覺彎腰把歸緣扶起來。
“修行人,發菩提心,行菩薩道,所作所為,但凡有利於眾生,都應當去做。”
“我知你心善,既然是你的選擇,我便不會阻攔,但切記,不可因此生了過重的執念。”
歸緣低聲道。
“弟子知道,滅度無量無邊眾生已,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一切還是要靠莫施主自度。”
說完,歸緣把手裡的簽文遞給善覺。
“師父,我該如何幫她解此困?”
善覺接過,看完又重新放入歸緣掌心。
“屋下安身,禍從天來。本隻想安穩生活,災禍卻有天羅地網之相,用儘辦法也無法擺脫,哪怕短暫經曆過平和幸福的人生,結局仍舊是獨自悲苦,孑然一身。”
“網中之人越是掙紮,就越容易被傷害,強行暫時突破,也不過是破了有形之網,獲得一時喘息,無形之網會帶著更嚴重的果報折返。”
“如何解局?忍、靜、穩,以不動應萬變,熬到網自動破裂,轉機便到來,生機隻藏於一線。”
“你想幫她,可給她講經,幫她調心,遭遇太苦,易滋生厭離心,或以暴製暴,或自殘肉身,或妄念纏身,均不可取。”
歸緣認認真真消化完師傅這番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
“我正在給她講《金剛經》。”
聞言,善覺有些訝異,隨後便感慨。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種如是因,收如是果。”
或許他這位小徒弟,確實與那位莫施主有冥冥注定的緣分。
莫逢春回到小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比預想中的還要晚。
小僧給的那瓶礦泉水她早就喝完了,莫逢春在路上又買了一瓶,現在還剩一小口。
炒黃豆並不難吃,鹹味適中,又香又脆,隻是吃多了容易口乾,莫逢春隻吃了一點。
往常的周末,她基本都待在家裡,不怎麼外出。
這還是第一次,她在外麵從早待到晚,雖然有些累,但莫逢春的心情倒是很輕鬆。
路燈是冷色調的白,在地麵耀出一圈圈光亮,莫逢春踩著燈光走過去,盛著炒黃豆零嘴的小塑料袋歡快地擺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