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山腳，便覺出不同來。抬頭望，滿眼是潑天的綠，一層疊著一層，深的、淺的、明的、暗的，仿佛大自然在這裡打翻了所有的綠顏料。那空氣不再是流動的，而是浸潤的，帶著一種涼沁沁的、植物吐露的清氣，直往人的肺腑裡鑽。山路是沿著溪流蜿蜒而上的，那水聲便成了永不停歇的伴奏，時而琤琤琮琮，如私語；時而轟轟然，如雷鳴。
往深處走，便真正進了那原始森林的腹地。光線陡然暗了下來，像是從白晝一步踏進了黃昏。參天的古木，將天空切割成一片片細碎的、搖動的藍色光斑。這裡的樹，多是見所未見的異種。有的樹乾上披滿了綠絨絨的苔衣，摸上去，是種肥腴而陰涼的觸感；更有那巨大的蕨類，舒展著羽狀的葉片，仿佛一隻隻靜默的、碧綠的孔雀，開在這幽暗的天地裡。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複雜的、陳腐而又生機勃勃的氣味——是積年的落葉在腳下軟軟地腐爛，是濕土、青苔和某種不知名的野花混合在一起的、原始的氣息。四下裡靜極了，那是一種充滿了壓迫感的靜。鳥鳴獸吼是極稀罕的，隻偶爾有一兩聲不知名的啼叫，短促而空靈，反而將這寂靜襯得愈發厚重、愈發深不可測了。行走其間，人會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仿佛自己是一個闖入者，打擾了這片天地億萬年來的一場沉酣大夢。
行到一處高地，視野豁然開朗。正逢雲海蒸騰，那景象，真教人魂悸魄動。隻見腳下的萬壑千岩，都淹沒在一片乳白色的、無邊無涯的波濤之下。那雲是活的，在緩緩地流，靜靜地湧，時而如堆棉積絮，時而又如輕紗薄綃，露出遠處山巒墨青色的、仿佛獸脊般的峰頂，在雲海中載沉載浮。這時的哀牢山，褪去了幽深的麵目，顯出一種磅礴的、非人間的瑰麗。然而這壯美是極短暫的，不過一刻鐘工夫，一陣山風襲來，那浩渺的雲海便被撕開一道口子，倏忽間便消散得無影無蹤，隻留下滿穀的空翠，濕漉漉的，滴得下人來。
愈往深處走，空氣愈沉，也愈涼。先前還能透過層層疊疊樹冠漏下來的、帶著些許暖意的光斑，此刻已完全斂去了蹤跡。四周隻剩下一種蕨類與腐殖質混合的、濕漉漉的氣味，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光線晦暗，視線所及，儘是扭曲的虯枝與墨綠的苔衣，連鳥鳴蟲嘶都絕跡了，隻有自己踩在鬆軟落葉上的沙沙聲，單調得令人心頭發慌。
司徒尚齊拉著林菀的手暫時放下，他撥開一叢幾乎與人等高的、帶著露水的不知名闊葉，腳步不由得一頓。眼前是一小片幽穀中的窪地，與外麵林木的擁擠截然不同。幾塊巨大的、覆蓋著厚厚絨毯般青苔的岩石環抱著一小塊空地，岩石上方，古木的枝椏在這裡奇異地疏朗開來，漏下一束清冷的天光，像舞台的追光，恰好打在那片空地的中央。
司徒尚齊關切地問林菀：“小菀，你怕嗎？”
林菀的手心冰涼的，潮濕把風讓她打了個哆嗦，她雙手抱著自己的胳膊，抖著牙齒說：“還好，隻是冷，有一種很新奇的感受。”
司徒尚齊轉身護著她，把他摟在自己體溫裡，說：“多年後，你會記得我們到過一個神秘的地方，記得這種新奇的感覺。”
林菀找了一個大樹，示意司徒尚齊一起歇腳。
司徒尚齊從包裡取出打火機，焰式打火機不知是怎麼了，可能空氣太潮濕，扒拉好幾下打不燃火，他又掏出火柴，更沒法用。
林菀說：“我們就坐一小會，不用生火了。”
司徒尚齊說：“還是烤火驅寒，你太冷了，我舍不得你受凍，天色還早，我們在這待一會暖和了繼續走。”
他拿出口香糖和電池，把錫箔紙的兩端分彆連接到電池的正負極，形成了一個電流回路。錫箔紙中間細處產生大量的熱量，溫度迅速上升，不一會就達到錫紙的燃燒點，然後“嚓”地一下，就起火啦。
林菀笑了，說：“你還真會弄，野外生存技能杠杠的哦。”
司徒尚齊說：“電流通過導體時也會產生熱量，這就是電流的熱效應啦！錫箔紙中間部分被剪得比較細，所以它的電阻相對較大。根據焦耳定律，電阻大的地方產生的熱量就多。於是呢，當電池提供的電流足夠大時，就像水流過管道會發熱一樣，點燃就是怎麼來的。”
他倆坐定下來後，緊張和寒冷已經離去，四周很安靜。
他們眼前有一些光柱恍惚著微微顫動，那光柱裡，有什麼東西在幽幽地閃著微光。他們屏住呼吸，湊近了些。待眼睛適應了那光暈，心臟猛地一跳。那些的花朵在幽暗潮濕的落葉層裡，冒出晶瑩潔白的身影，有若水晶狀的菸鬥。微微下垂的花朵，單生於植株的頂端，在幽暗處發出誘人的白色亮光......
——是水晶蘭。
林菀憑著書上看來的記憶線索重複著這些花的形態說：“通體晶瑩透亮，在幽暗環境中具有微弱發光特性，被稱為死亡之花。”
司徒尚齊感歎說：“這些花怎麼生存在這麼陰暗的地方？不需要光照嗎？怎麼會被稱為死亡之花。”
林菀說：“水晶蘭不是蘭花，也不是蕈類，它是屬於鹿蹄草科植物。通體沒有葉綠素，故不行光合作用，被稱為死亡之花，是因為它的生存方式得名，靠著腐爛的植物來獲得養分。”
不是一株，而是一小片，大約七八株的樣子。它們從厚厚的、近乎黑色的腐葉中鑽出，通體剔透，莖是半透明的白，微微透著玉一般的質感，頂上的花朵低垂著，瓣片薄如蟬翼，冰雕玉琢，找不到一絲綠意，也尋不見半點俗世的煙火氣。它們就那樣靜悄悄地立在那裡，在那一束慘淡的天光下，散發著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幽靈般的瑩白光澤。美得令人心悸，也寂寥得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