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盤嶺的秋晨總是裹著一層濃霜。
葛家村東頭那棵老槐樹下,幾個端著搪瓷碗喝粥的老漢突然僵住了,目光齊刷刷地釘在村西頭。
葛醇芭家那扇常年敞開的黑漆木門,此刻關得嚴嚴實實。
門楣上昨天還掛著的野豬肉,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被早起的土狗啃得隻剩半截骨頭。
“不對勁。”
蹲在最前頭的李老漢把碗往地上一磕。
“葛老五那貨,天不亮就得起炕罵街,今兒個太陽都快曬屁股了,咋沒動靜?”
旁邊的王二柱縮了縮脖子,左手下意識地按了按右邊的腰。
去年就是被葛醇芭一腳踹在這兒,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床。
“彆是喝多了睡死過去?”
他聲音發虛,眼神卻瞟著那扇緊閉的門。
“或者……又去誰家占便宜了?”
幾個膽大的後生湊到門口敲了半天,門板“咚咚”作響,裡頭半點回應都沒有。
其中一個叫葛小三的,是葛醇芭的遠房侄子,猶豫著推了推門,沒想到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就開了道縫。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順著門縫鑽出來,混著屋裡常年不散的酒氣和汗味,讓人胃裡一陣翻騰。
“叔?”
葛小三試探著喊了一聲,沒人應。
他壯著膽子推開門,昏暗的堂屋裡,桌上還擺著半盤沒吃完的醬肘子,蒼蠅嗡嗡地在油光上打轉。
裡屋的門簾耷拉著,邊角沾著些黑褐色的汙漬,像是被什麼東西蹭過。
“不對勁,不對勁!”
李老漢跟在後頭進來,拐杖在地上戳得篤篤響。
葛小三的手在門簾上頓了頓,指尖觸到那冰涼的粗布時,突然打了個寒顫。
他猛地掀開簾子。
“嗷!”
一聲慘叫撕破了山村的寧靜。
裡屋的土炕上,葛醇芭臉朝下趴著,後背的藍布褂子被血浸透。
最嚇人的是他後頸那處傷口,血已經半凝,露出的紅肉翻卷著。
“殺人了!葛老五被人殺了!”
葛小三癱坐在地上。
消息像長了翅膀,沒半個鐘頭就傳遍了整個葛家村。
等刑警隊的警車爬上盤山路時,葛醇芭家院牆外已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
“讓讓,都讓讓!”
薑玉華扒開人群,深灰色的警服上沾了不少路上的泥點。
“薑隊。”
守在門口的年輕警員敬了個禮。
“現場保護起來了,淩安正在裡麵。”
薑玉華點點頭,側身鑽進院門。
趙風心已經先一步到了,正蹲在堂屋門口,拿著證物袋收集地上的腳印。
“情況怎麼樣?”
薑玉華問。
趙風心抬頭,眉頭微蹙:
“有點邪門。你自己看。”
她起身讓開位置,薑玉華走進裡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淩安正跪在屍體旁,戴著口罩和護目鏡,手裡的解剖刀懸在半空。
聽到腳步聲,他頭也沒回:
“薑隊,你來得正好,看看這個。”
薑玉華走過去,順著淩安的目光看向屍體。
葛醇芭已經被翻了過來,那張常年橫肉堆積的臉此刻煞白,雙眼圓睜,像是死前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
最顯眼的是他眉心那處傷口,小小的一個血洞,邊緣異常整齊,像是被什麼東西精準地鑿穿了。
“不止這一處。”
淩安用解剖刀輕輕撥開屍體胸前的衣服,心臟位置同樣有一個血洞,大小和眉心上的差不多。
“還有後頸,三處傷口,都是要害。”
薑玉華的目光落在傷口上,又掃過周圍的環境。
土炕鋪著粗布褥子,上麵除了血跡,沒有掙紮的痕跡。
地上的泥腳印雜亂,但大多是後來進屋的村民留下的,隻有靠近炕邊的地方,有幾個模糊的淺印,像是凶手留下的,卻被破壞得差不多了。
“門窗呢?”
“都檢查過了。”
趙風心走進來,手裡拿著記錄本。
“房門是從裡麵虛掩的,窗戶插銷是插上的,玻璃沒碎,外麵的窗台也沒發現攀爬痕跡。”
“也就是說,凶手可能是從正門進來的?
或者……是葛醇芭自己開的門?
他一個村霸,能讓他乖乖開門的,要麼是熟人,要麼是……他根本沒防備。”
淩安已經用探針探查過傷口,此刻直起身,摘下護目鏡,眼底帶著一絲困惑:
“傷口邊緣有灼燒痕跡,應該是近距離射擊造成的。
但這子彈有點奇怪,你看。”
他用鑷子從眉心傷口裡夾出一小塊金屬碎片,放在證物盤裡。
那碎片呈不規則的菱形,邊緣粗糙,像是用什麼東西硬生生砸出來的,而非工廠量產的製式子彈。
“非製式武器。手工打造的?”
“可能性很大,而且槍法極準。
眉心、心臟、後頸,三處都是一擊斃命,角度幾乎一致,像是在同一個位置連續射擊。
你再看這間距。”
他用尺子量了量三個傷口之間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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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差不超過半厘米。
這凶手,要麼是專業人士,要麼……就是對這把武器極其熟悉,而且心態穩得可怕。”
薑玉華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外麵是個小小的院子,牆角堆著些柴火,再往外就是連綿的山嶺,晨霧還沒散儘,青黑色的山影在霧裡若隱若現。
“葛醇芭在村裡的名聲怎麼樣?”
他問身後的趙風心。
“剛問了幾個村民,劣跡斑斑。
強占過彆人家的地,搶過獵戶的獵物,去年還把鄰村一個老漢打斷了腿,因為對方不肯把女兒嫁給他傻兒子。
結怨的人能從村頭排到村尾。”
“這麼多人有仇,偏偏用這種方式殺人?
手工子彈,精準射擊,還能悄無聲息地進出……這凶手,不簡單。”
淩安已經開始打包屍體,他抬頭對薑玉華說:
“具體的死亡時間要等回去解剖才知道,大概在昨晚十點到淩晨兩點之間。
子彈的材質很雜,有鐵有銅,還有點像……農機上的廢零件。”
“農機零件?”
薑玉華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山嶺,那裡除了樹,就是零星散布的幾個小村落。
“石盤嶺這地方,誰會用這些東西造武器?”
趙風心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輕聲道:
“能造出這種玩意兒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說不定……就藏在這山裡。”
薑玉華看著炕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又看了看窗外連綿的群山,突然覺得這案子,恐怕比石盤嶺的盤山路還要曲折。
他轉身往外走,聲音不大:
“趙風心,去查葛醇芭最近得罪過誰,尤其是那些懂點機械、或者跟山裡獵戶有關係的人。
淩安,子彈和傷口的鑒定儘快出結果。”
“是。”
院牆外的人群還沒散去,看到薑玉華出來,紛紛低下頭,眼神躲閃。
薑玉華掃了他們一眼,突然開口:
“誰知道葛醇芭昨晚見過什麼人?或者聽到什麼動靜?說出來,算立功。”
人群鴉雀無聲,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老太太顫巍巍地開口:
“昨晚……好像聽到他家有吵架聲,還有……像是鳥銃打響的聲音?不過就一下,俺還以為是聽錯了……”
“鳥銃?”
薑玉華皺起眉,鳥銃的子彈可打不出這麼整齊的傷口。
“不止一下吧?”
另一個聲音響起,是剛才在門口的李老漢。
“俺好像也聽到了,斷斷續續的,有三聲?”
三聲?
薑玉華和趙風心對視一眼。
眉心、心臟、後頸。
正好三槍。
薑玉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波瀾,對身邊的警員道:
“擴大搜查範圍,尤其是村裡有工具房、或者經常擺弄機械的人家。
另外,去查查附近幾個村子,有沒有人能自己造槍的。”
陽光越來越亮,卻照不透這山村深處的陰影。
薑玉華站在葛醇芭家的院門口,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峰,第一次覺得,這“不養閒人”的石盤嶺,藏著的秘密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
葛醇芭的屍體被抬走時,裹著一塊深藍色的塑料布,邊角滲出的暗紅血跡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跡。
幾個抬擔架的警員臉色都不太好看,腳步匆匆,像是多待一秒都會沾染上什麼晦氣。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眼神複雜地跟著擔架移動。
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蹲在牆根,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沒人說話,隻有煙杆敲擊鞋底的悶響。
“薑隊,先去村支書家坐坐?”
趙風心收起記錄本,指了指不遠處一棟磚瓦房。
那是村裡少有的幾座像樣建築,門口掛著褪色的“葛家村村委會”木牌。
薑玉華點點頭,抬腳往那邊走。
剛邁出兩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爭吵聲。
“肯定是李老四乾的!他去年被葛老五搶了地,放話說要弄死他!”
“我看像王二柱,他腰上那傷還沒好呢……”
“彆瞎猜了,依我看,說不定是外村人,葛老五得罪的人可不止咱村的……”
薑玉華停下腳步,回頭瞥了一眼。
議論的是幾個年輕後生,見他看來,立刻閉了嘴,縮著脖子往後退。
“這村霸的人緣,倒是一目了然。”
趙風心在他身邊低聲道。
“從目前的反應看,不少人覺得是報應。”
“報應?法治社會,哪來那麼多私刑報應。走,去見見村支書。”
村支書叫葛富貴,是個五十多歲的矮胖男人,臉膛黝黑,見了警察,搓著手一個勁地賠笑,額頭上的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
“薑警官,趙警官,快坐快坐,我這就給你們燒水。”
“不用麻煩了,葛支書。葛醇芭的事,你怎麼看?”
葛富貴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垮了,歎了口氣:
“唉,這……這真是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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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五這人,是混了點,可也不至於……”
他話沒說完,眼神閃爍,明顯是言不由衷。
“他在村裡的仇家,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趙風心拿出筆。
“說說吧,最近跟他鬨得最凶的是誰?”
葛富貴蹲在地上,吧嗒抽了口煙,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要說最近……那得數李老四。
前陣子秋收,葛老五說李老四家的麥子占了他的地邊,把人家半畝地的麥子全給割了。
李老四跟他吵了一架,被他打了兩拳,躺了好幾天。”
“李老四是什麼人?”
“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四十來歲,家裡就他跟老伴,還有個傻兒子。
平時悶得很,不愛說話,但那次是真急了,在村口罵了好幾天,說要跟葛老五拚命。”
“有工具嗎?比如農機、焊槍之類的?”
薑玉華問。
“家裡就一把鋤頭一把鐮刀,哪有那些玩意兒。”
葛富貴搖頭。
“他連自行車都修不利索。”
“再想想,還有誰?”
葛富貴又吸了幾口煙,煙蒂在地上摁滅,又摸出一根續上:
“還有王二柱,就是早上在門口那個。
去年被葛老五踹了腰,一直沒好利索,乾活都費勁。
他弟弟在鎮上開了個修車鋪,會不會……”
“他弟弟?”
“叫王三,腦子活,會擺弄機械,有時候回村會給人修修拖拉機。
但王三跟葛老五沒直接過節,就是替他哥不服氣,上次回來還跟葛老五吵過幾句。”
趙風心把名字記下來,又問:
“外村的呢?比如鄰村,或者山裡那些散戶?”
提到山裡,葛富貴的臉色變了變,聲音壓得更低:
“要說外村……範家那小子,算不算?”
“範家?哪個範家?”
“就是西邊石窩村的,範守厝。”
葛富貴往門外看了看,像是怕被人聽見。
“那小子跟葛老五有舊仇,十幾年前的事了。”
“什麼舊仇?”
“好像是……搶山雞?
具體記不清了,就記得那時候範守厝才十二三歲,跟他哥上山下套,抓了隻野山雞,被葛老五撞見,直接搶了,還把倆孩子打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的。
那時候範守厝就放狠話,說長大了要讓葛老五好看。”
“範守厝現在乾什麼的?”
“不知道。那小子孤僻得很,爹娘死得早,他哥出去打工了,就他一個人住在山邊的老屋裡,平時不怎麼下山。
村裡人說他……有點邪門,天天在家敲敲打打,不知道弄些啥,有時候還背著個大包上山,好幾天不下來。”
“敲敲打打?”
薑玉華和趙風心對視一眼。
“他會修東西?”
“好像會點。
前幾年村裡的脫粒機壞了,找了好幾個師傅都修不好,他過來搗鼓了半天,居然給弄好了。
那雙手,看著跟常人沒兩樣,咋就那麼巧呢?”
趙風心在本子上圈住範守厝三個字,筆尖頓了頓:
“他跟葛醇芭後來還有來往嗎?”
“沒聽說有啥來往,但葛老五不待見他。
前年範守厝在山上砍柴,撞見葛老五打獵,葛老五罵他擋路,還把他的柴刀扔溝裡了。
那小子也沒吭聲,撿了刀就走了,眼神陰沉沉的,看著有點怕人。”
正說著,院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是剛才發現屍體的葛小三:
“支書,警察同誌,俺想起個事……”
“進來講。”
薑玉華道。
葛小三搓著手走進來,臉上還有些驚魂未定:
“昨天傍晚,俺在村口看見葛老五了,他跟一個人吵架,好像是……是石窩村的範守厝。”
“範守厝?他們吵什麼?”
“離得遠,沒聽清具體吵啥,就看見葛老五推了範守厝一把,範守厝沒還手,就站在那兒看著他,然後葛老五罵罵咧咧地走了。
範守厝站在原地,看了他背影好一會兒才走。
現在想想,他那眼神……有點嚇人。”
“風心,去查範守厝的詳細資料,住址、年齡、社會關係,越詳細越好。
另外,去李老四和王二柱家看看,確認他們的不在場證明。”
“好。”
趙風心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下。
“要不要現在去找範守厝?”
“不急。”
薑玉華搖搖頭。
“現在去找,打草驚蛇。先把情況摸清楚。”
葛富貴在一旁聽得直咋舌:
“薑警官,您是說……真可能是那小子?”
薑玉華站起身
“葛支書,麻煩你再跟我們說說葛醇芭的家庭情況,他家人呢?”
提到家人,葛富貴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那口子,前年就跟他離了,回娘家了。
兒子是個傻子,去年走丟了,沒找著。現在就他一個人過。”
“也就是說,他死後,家裡不會有其他人?”
“嗯。”
薑玉華走到門口,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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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窩村就在西邊那道山梁後麵,隔著三四裡地。
“對了,薑警官。”
葛富貴突然想起什麼。
“葛老五這人,雖然混,但膽子小得很,晚上睡覺都得插三道門。
能讓他開門的,要麼是熟人,要麼……就是拿著家夥威脅他的。”
“拿著家夥?你覺得,會是什麼家夥?”
“不好說。他自己就有把鳥銃,平時打獵用的,說不定……是被人家用更厲害的家夥製住了?”
趙風心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臉色有些凝重:
“薑隊,李老四昨晚在鄰村喝喜酒,有十幾個人能作證,中途沒離開過。
王二柱腰傷複發,昨晚一直在鎮上醫院掛水,護士能證明。”
薑玉華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的山梁。
“看來,得去會會這位範守厝了。”
他低聲道。
葛家村的土路上,村民們三三兩兩地聚著,議論聲比早上大了些,但依舊沒人敢說太多。
對於葛醇芭的死,多數人臉上帶著一種隱秘的快意,仿佛除去了一塊壓在心頭多年的石頭。
隻有村支書葛富貴,蹲在門口唉聲歎氣:
“造孽啊……都是造孽……”
薑玉華走到村口,望著通往石窩村的山路。
那路蜿蜒曲折,隱沒在山林裡,像一條藏在暗處的蛇。
“準備一下,下午去石窩村。”
法醫鑒定中心,淩安摘下手套,指尖在解剖台邊緣輕輕敲了敲,目光落在托盤裡那三枚變形的彈頭碎片上。
葛醇芭的屍體已經被清理乾淨,胸腔被打開,暴露的內臟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保鮮膜。
淩安拿起放大鏡,湊近心臟位置的創口邊緣,眉頭微微蹙起。
“怎麼樣?”
薑玉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剛從葛家村趕回,警服上還沾著塵土,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淩安抬頭,指了指解剖台上的屍體:
“死亡時間確定了,晚上十一點到淩晨一點之間,和你那邊走訪到的三聲異響時間吻合。
致命傷是心臟那槍,彈頭穿透了主動脈,幾乎是瞬間斃命。
眉心和後頸的槍傷雖然也是要害,但從出血情況看,射入時死者已經瀕臨死亡。”
“也就是說,凶手先打了心臟,再補了另外兩槍?”
薑玉華走到解剖台邊,目光落在那三個整齊的創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