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咣當咣當”地晃了十六個小時。
顧徹在硬座車廂的連接處站了一路,兩條腿腫得跟豬蹄似的,渾身上下都彌漫著一股泡麵加汗味的混合型毒氣。
下了車,他沒顧得上找地方歇腳,直接鑽進地鐵,倒了三趟線,又換了兩趟公交,最後在一個名叫“黑橋村”的地方下了車。
眼前的景象,讓他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燕京折疊”。
一邊是遠處依稀可見的摩天大樓,燈火輝煌,宛如仙境。
而另一邊,則是腳下這片密密麻麻,連陽光都透不進來的城中村。
握手樓,親嘴樓,一線天。
頭頂是蜘蛛網一樣糾纏不清的電線,腳下是濕漉漉,永遠散發著一股黴味的青石板路。
空氣中,飄蕩著廉價外賣的油膩味和公共廁所的騷臭味。
“臥槽,這地方……真是彆有洞天啊。”
顧徹捏著鼻子,按照五年前那篇報道裡的模糊記憶,在如同迷宮般的巷子裡,開啟了地獄難度的“大家來找茬”模式。
他問了七八個路人,其中有五個把他當成了騙子,兩個給他指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最後,還是一個叼著煙,正在路邊修電動車的大爺,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他,朝巷子最深處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努了努嘴。
“喏,那個死了好幾年的劇場是吧?早就倒閉了,老板跑路了,現在改名叫‘初心’了,就那兒,自己過去吧,彆煩我。”
顧徹順著大爺手指的方向看去,總算在一個垃圾堆旁邊,看到了一個褪色到幾乎看不清字跡的招牌。
【初心劇場】
兩個字歪歪扭扭,像是用粉筆隨便寫上去的,旁邊的牆上還用紅漆噴著一個大大的“拆”字。
大門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虛掩著,從門縫裡透出一絲昏暗的光。
顧徹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吱呀——”
一股混合著灰塵和黴菌的潮濕氣味,撲麵而來。
劇場很小,小到堪稱袖珍。
大概也就一百來個平方,擺著幾十張顏色各異,缺胳膊少腿的塑料椅子。
頭頂的天花板上,牆皮大塊大塊地脫落,露出裡麵的水泥,幾盞功率不足的白熾燈,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儘職儘地扮演著照明的角色。
這裡與其說是劇場,不如說是一個隨時可能被拆掉的廢棄倉庫。
此刻,觀眾席上,稀稀拉拉地坐著不到十個人。
有打著哈欠的情侶,有低頭玩手機的大叔,還有一個看起來像是流浪漢的哥們兒,正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顧徹找了個角落坐下,目光投向了那個簡陋到隻有一塊黑布當背景的舞台。
舞台上,隻有一個人。
一束昏黃的追光,打在他的身上。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頭發花白,身形清瘦,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溝壑。
他沒有誇張的動作,也沒有激昂的台詞,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用一種平靜到近乎淡漠的語氣,講述著一個關於老兵的故事。
但就是這副模樣,卻讓顧呈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個人,就是陳冠!
儘管他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加蒼老,更加疲憊。
但那雙眼睛,顧徹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明明是死水般的平靜,卻仿佛蘊藏著一片深不見底的宇宙。
當他講述戰爭的殘酷時,他的眼神裡,是屍山血海,是生離死彆。
當他回憶逝去的戰友時,他的眼神裡,是化不開的悲傷,是刻骨銘心的懷念。
當他最後,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時,他的眼神裡,又燃起了足以燎原的火焰!
那一刻,顧徹感覺自己不是坐在一個破爛的倉庫裡,而是站在了廣袤的戰場上。
耳邊,是呼嘯的炮火。
眼前,是一個老兵,用儘生命最後的力氣,對自己信仰的告彆。
周圍的觀眾依舊在玩手機,在打瞌睡。
但顧徹的眼眶,卻濕潤了。
牛逼!
太他媽牛逼了!
這根本不是在演戲!
他就是那個老兵!
顧徹敢用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打賭,這個劇本,如果讓現在那些流量小鮮肉來演,能把一個鐵骨錚錚的老兵,演成一個逛鴨店的腎虛公子!
而陳冠,他隻用了一個眼神,就演活了一個時代!
“啪,啪,啪……”
演出結束,追光熄滅。
舞台上的陳冠,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隻有顧徹一個人,在用力地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聲,在這空曠的小劇場裡,顯得格外刺耳。
其他觀眾仿佛被驚醒一般,紛紛起身離場,臉上還帶著一種“總算結束了”的解脫表情。
陳冠抬起頭,朝顧徹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裡沒有感激,隻有一片麻木的平靜。
他默默地轉身,走進了後台。
顧徹沒有猶豫,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後台比前麵更加破敗。
空間狹小,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廉價化妝品的味道和汗水的酸味。
唯一的照明,是頭頂一盞接觸不良,瘋狂閃爍的燈泡。
陳冠就坐在一個掉漆的木箱子上,背對著門口,用一塊臟兮兮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油彩。
他的背影,佝僂,蕭瑟。
像一棵被風霜壓彎了腰的老樹。
顧徹穩了穩心神,走上前,將那個他熬了一晚上打印出來,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劇本,遞了過去。
“陳老師,您好。我叫顧徹,是個導演。”
他的聲音,打破了後台的死寂。
陳冠擦臉的動作頓住了。
他緩緩地轉過頭,渾濁的目光,落在顧徹年輕得不像話的臉上,又掃了一眼顧徹遞過來的,那份連像樣的封麵都沒有,隻是用訂書機簡單裝訂起來的A4紙。
紙張的頁眉上,印著幾個粗糙的黑體字。
《這個男人來自地球》。
陳冠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他沒有接劇本,隻是用一種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過的聲音,緩緩開口:
“你是記者?”
“不是。”
“電影學院的學生?來采風,寫畢業論文的?”
“也不是。”顧徹搖了搖頭,“我真是個導演,想請您出山,演我這部電影的男主角。”
聽到這話,陳冠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表情。
那是一種混合了嘲弄,鄙夷,和深深厭倦的表情。
他重新轉過身去,繼續擦臉,仿佛顧徹隻是一個不存在的空氣。
“走吧。”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我不需要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