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城中村,萬籟俱寂。
隻有幾隻野貓在垃圾堆裡翻找食物的聲音,和遠處大馬路上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
顧徹趿拉著十五塊錢一雙的人字拖,睡眼惺忪地站在一家24小時便利店門口。
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哆嗦,把身上那件印著“精神穩定”四個大字的T恤領口又往上拉了拉。
“靠,大半夜擾人清夢,這老哥最好是有天大的事。”
他正腹誹著,巷子口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從黑暗中衝了出來,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野獸。
正是陳冠。
他還是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但此刻,他的頭發淩亂不堪,臉上還殘留著沒擦乾淨的油彩,整個人看起來,比在舞台上時還要蒼老十歲。
最讓顧徹心頭一跳的,是他的那雙眼睛。
那裡麵,已經沒有了舞台上的平靜和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噴發般的激動,是沙漠旅人看到綠洲的狂喜,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渴望!
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地鎖定在顧徹身上。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顧徹麵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力氣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頭。
那本被他翻了不知道多少遍,邊角已經起皺的劇本,被他另一隻手死死地攥在胸前,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
“呼……呼……”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似乎是一路狂奔過來的。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因為情緒太過激動,喉嚨裡隻能發出“嗬嗬”的嘶啞聲。
顧徹被他這副樣子嚇了一跳。
“臥槽,陳老師,您冷靜點,不至於,真不至於,有話好說,彆動手啊,我這小身板可不禁你搖。”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台風搖晃的小樹苗,隨時可能散架。
陳冠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鬆開了手,但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顧徹分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問出了那個盤踞在他腦海裡,讓他發瘋的問題。
他的聲音,沙啞,乾澀,還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顫抖。
“這個劇本……”
他舉起手裡的A4紙,像是舉著一道聖旨。
“……是誰寫的?”
便利店門口,明亮的燈光照在兩人身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顧徹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瘋魔的老戲骨,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穩了!
他清了清嗓子,揉了揉被捏疼的肩膀,臉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測,又帶著三分寂寥,四分滄桑的表情。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冠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兩個針尖!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顧徹,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你……你寫的?這……這怎麼可能?!”
“你才多大年紀?!”
這不能怪他失態。
這個劇本,太恐怖了!
它完全顛覆了傳統電影的敘事結構。
沒有宏大的場麵,沒有複雜的特效,從頭到尾,就是幾個學者,在一間屋子裡,聊天!
純粹靠對話,靠思想的碰撞,來構建一個橫跨一萬四千年的宏偉史詩!
這種寫法,對編劇的知識儲備,對人性的洞察,對台詞的掌控力,要求高到了一個變態的程度!
在他看來,能寫出這種劇本的,絕對是一個活了至少七八十年,讀爛了上萬本書,對人類文明史了如指掌的怪物級老學究!
而眼前的顧徹呢?
頂天了二十出頭!
臉上還帶著沒褪乾淨的少年氣,穿著一身網購爆款T恤,腳踩著人字拖,怎麼看都像個剛畢業,找不到工作,在城中村混日子的廢柴大學生。
這倆形象,怎麼也對不上號啊!
“我嫩疊啊,陳老師,您這話說的,年齡小就不能有才華了?莫欺少年窮聽過沒?”
顧徹心裡瘋狂吐槽,臉上卻依舊保持著那副“高手寂寞”的範兒。
他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目光憂鬱地看著便利店那塊閃爍的招牌,緩緩開口,聲音裡充滿了故事感。
“陳老師,您有所不知。”
“為了這個本子,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三年。”
“這三年,我沒出過門,沒見過太陽,沒跟人說過一句話。”
“餓了,就啃一口泡麵。渴了,就喝一口自來水。”
“困了,就在堆成山的書稿上睡一會兒。”
他一邊說,一邊還配合著做出一些誇張的動作,比如做出啃泡麵的樣子,又用手比劃了一下“堆成山”。
“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都快瘋了。我跟牆說話,跟桌子聊天,有時候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都覺得陌生。”
“我身邊的朋友,都說我是個瘋子,是個不切實際的妄想家。”
“他們勸我,放棄吧,顧徹,你不是這塊料。寫劇本是需要天賦的,你沒有!”
“可我……不甘心啊!”
說到這裡,顧徹猛地轉過頭,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陳冠,語氣瞬間變得激昂起來!
“我看到現在的電影市場,都是些什麼垃圾玩意兒?!”
“流量明星麵癱臉,劇情邏輯喂了狗,特效五毛不能再多!”
“觀眾被當成傻子,資本把電影當成洗錢的工具!”
“我就是不服!”
“憑什麼?!”
“我們明明有五千年的文明,有那麼多好的故事,好的演員,憑什麼要被這些垃圾玩意兒糊一臉?!”
“所以,我憋著一口氣,用三年的時間,熬白了頭發,耗儘了心血,才磨出了這個本子!”
“我就是要告訴所有人,電影,不是那麼拍的!”
這一番半真半假,連說帶演的“心路曆程”,直接把陳冠給說懵了。
他呆呆地看著顧徹。
看著他眼中那不似作偽的憤怒和不甘,看著他臉上那超越年齡的疲憊和執拗。
他信了。
他徹底信了!
是啊,除了這種近乎自虐式的偏執和瘋狂,還有什麼,能解釋這本天書一樣的劇本的誕生?
一時間,他看向顧徹的眼神,從最初的質疑,變成了震驚,然後是敬佩,最後,化作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
因為,他從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同樣不肯向資本低頭,寧折不彎的自己!
“好……”
陳冠的嘴唇哆嗦著,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字。
“好!”
“寫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