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正堂用作客廳、食廳,不算大,坐北朝南,方闊明亮,正中央掛著當初何大舅考上秀才後,長林村保正老韓送的一幅“篤實好學”字。
廳下一方綠檀木雲紋交椅,坐著一個滿頭華發的婦人,雙目灼爍,精神矍鑠,氣勢剛強。
雲芹便知,她是陸摯的外祖母。
何老太懷裡的女子,是陸摯的母親,何玉娘。
她年近四十,鬢邊微有白發,眼睛乾淨姣好,陸摯眉眼原來像她。
一旁相互攙扶起來的大舅二舅,一個體態偏瘦,身上還穿著典吏的青衣,另一個則胖了不少,發現陸摯和雲芹進來,目光躲閃。
像是怕被打。
新婦頭次見家裡人,舅媽、表嫂等親戚該在的,但眼下堂內空蕩蕩的,雲芹心想,或許是習俗吧。
畢竟這家還不用拜堂。
堂上安靜得過分,陸摯色溫潤舒朗,同雲芹一一介紹長輩,雲芹循著他的話,見過他們。
何老太目光複雜。
何二舅這事做得太缺德,連那說媒人都騙了,人家真情實感拉的線,陸摯俊,這姑娘自然長得也好。
雲芹昨夜睡飽了,雙頰氣色豐潤,但見她烏眸流眄,皓齒紅唇,娉婷清瘦而非形銷骨立,行止落落大方。
與陸摯實是一雙金翡翠,兩樽玉琉璃。
若這是自己挑的外孫媳婦,光是樣貌,何老太未必不滿意,可這是一場陰差陽錯,不受期待的婚姻。
有一刹,何老太想說事情來龍去脈,問這姑娘要什麼賠償,才肯家去。
卻這時,陸摯小聲叫何玉娘:“娘,吃茶。”
雲芹奉茶,將碗遞給了何玉娘。
何玉娘好奇地看著這個新麵孔,眼神堪稱直勾勾。
雲芹不避,隻將茶碗再遞到她跟前,按照禮節稱呼:“婆婆請用茶。”
何玉娘嘴裡小聲念了幾聲“婆婆”,覺得好玩,端走茶碗,咕嚕咕嚕喝了。
不需再言語,何老太就清楚,已經和這姑娘呆了一夜,不管如何,陸摯作風坦蕩,自不會推卸責任。
陸摯不願她做主退婚。
所以有些話,她這時候說了,倒是不美。
於是,便是有再多不滿,何老太也隻能暫時壓下,她吐出心中濁氣,說:“罷了。”
陸摯無意識緊繃的唇角,微微鬆懈。
何老太心裡還有氣,轉而撒向何大二舅:“拿錢來,木工巧匠和地契,就找韓保正弄好,我要你們今日就造房子!”
何大舅:“這就去辦,母親好生歇著。”
……
一行幾人,一同退出正堂。
何大舅叫住陸摯:“賢甥啊。”
陸摯:“大舅。”
何大舅心在滴血,瞧他這外甥沒得挑的,就等一朝中舉,座師的女兒也能娶得,到那時,何家承雪中送炭之情,也能從中得個好處。
偏偏配了個農婦!
但雲芹還在一旁,他自詡體麵人,不好多說,隻說:“你二舅不懂事,多多擔待。老二,還不快跟賢甥賠罪?”
何二舅這把年紀,讓他給小輩道歉,臉色掛不住,嘀嘀咕咕。
陸摯道:“無妨。”
他當然也有鬱怫與無奈,隻是經過一夜,情緒平複了許多。談不上原諒,隻是也沒必要爭執,白費光陰。
既是造的房子是給他和家人住的,陸摯打算跟著二位舅舅去尋韓保正。
雲芹小聲叫住他:“秀才……陸摯。”
陸摯回眸,何大舅想這小夫妻有話說,拉著何二舅,先出去了。
雲芹眨巴著眼睛看陸摯,問:“接下來一日,我該做什麼?”
陸摯也不清楚,他想了想,問:“你平時會做些什麼?”
在陽溪村的時候,雲芹要麼打水,看顧家裡小後園的瓜果蔬菜,亦或者帶知知和雲廣漢上山收獵物……
瑣事繁多,總會有得忙的。
不過,文木花說了,彆顯得自己太能乾了,不然有乾不完的活。
她隻說:“澆澆菜園子。”
何家的菜圃,有雇傭的人力看著。陸摯說:“那你先回去,歇一歇。”
頓了頓,他低聲道:“你可以隨意一點,不必拘著。”
雲芹:“哦。”
陡然之間,她什麼都不用乾了,這種感覺真是……
快樂呀。
她不排斥乾活,乾活有乾活的樂趣,但假如能偷閒,她也不會沒事找事做,況且,陸摯都讓她隨便一點了。
雲芹向來十分聽勸。
她先在何家老宅子轉了一圈,她從小上山,能辨認各種山路,老宅比起自家茅草房大了很多,她也能很快摸清各處。
還遇到何大舅那邊的幾個兒媳,她如今的表嫂,昨日迎親時,她們也見過,她與她們粗粗打了個照麵,沒有多言。
等回到那間小屋裡,雲芹翻開桌上幾本書。
看了幾頁,密密麻麻的字,一個個仿佛能從書裡飛出來,把人砸暈。
她充滿敬畏之心,合了回去。
多翻了幾本書,叫雲芹發現一本連環圖,圖上畫著《搜神記》的紫玉顯魂,她不識字,看畫也能懂。
她看得津津有味,忽的,窗戶上傳來“砰砰”兩聲。
雲芹一愣,等她推開窗戶,不遠處,何玉娘躲在院子的門後,朝這邊探頭探腦。
雲芹看了會兒,小聲關上窗戶,暗暗數了數息,果然,那“砰砰”拍窗聲又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