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不是被廠裡尖銳的汽笛聲吵醒的,而是被廚房裡傳來的“嘩嘩”水聲。
陳不凡睜開眼,屋子裡還很暗,但那持續不斷的水聲,像一首關於新生活的交響樂鑽進他的耳朵裡。
他從那張硬邦邦的單人床上坐起來,身上蓋著散發著陽光味道的新被子。他沒睡主臥,那張雙人床昨晚他讓母親和周彩彩睡了。
陳不凡赤著腳下地,冰涼的水泥地麵讓他瞬間清醒。
廚房的門虛掩著,一縷光從門縫裡透出來。
張蘭正站在嶄新的水池前,一遍又一遍地擰開水龍頭,又關上,她臉上那種滿足又新奇的表情,像個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這水真衝!”
她小聲地自言自語,又用手去摸那雪白的牆壁,摸一下,就在圍裙上擦一下手,生怕把牆弄臟了。
客廳裡,那個小小的身影更讓陳不凡的腳步停住了。
周彩彩正坐在那張鬆木寫字台前,天還沒全亮,她卻坐得筆直,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光,伸出纖細的手指,在嶄新的桌麵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麼。
陳不凡走近了,才看清。
她在寫自己的名字。周彩彩,一遍又一遍。她寫得那麼認真,那麼用力,仿佛要把這兩個字刻進這嶄新的生活裡。
陳不凡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這就是他要守護的一切。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從後麵伸出手,打開了屋裡的電燈開關。
“啪嗒。”
昏黃的燈光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也照亮了周彩彩那張受驚的小臉。
“啊!”
她嚇了一跳,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不安地背在身後。
“我……我沒……”
她想解釋自己沒有偷懶,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張臉憋得通紅。
“光線不好,傷眼睛。”
陳不凡的聲音很平靜。他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以後就在燈下寫。”
周彩彩看著他,看著他那雙映著燈光的眼睛,那裡麵沒有責備,隻有一片溫和。
她的心跳,又開始不聽使喚了。
“嗯……”
她蚊子一樣地應了一聲,又緩緩地坐了回去。
張蘭聽到動靜也從廚房裡出來了,看到這一幕,臉上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菊花。
“起來了?快,媽給你們煮了雞蛋!今天是你倆第一天去新地方上班,一人吃倆,討個好彩頭!”
早飯,就在那張嶄新的四方桌上。白水煮蛋,玉米麵糊糊,還有張蘭昨晚就烙好的蔥油餅。
吃完飯,廠裡的汽笛長鳴一聲,悠長地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該上班了。”
陳不凡站起身。
周彩彩也趕緊放下碗筷,緊張地站了起來,兩隻手下意識地搓著衣角。
“彩彩,彆怕。”
張蘭走過來,幫她理了理衣領,那動作親昵得就像在對自己親閨女。
“你是陳總工的媳婦兒,把腰杆挺直了,誰也不敢給你氣受!”
周彩彩用力地點了點頭。陳不凡看著她,忽然開口。
“走吧,我先送你去廠辦。”
周彩彩猛地抬起頭,眼睛裡全是驚喜和不敢相信。
……
清晨的陽光,給紅星廠鍍上了一層金邊。
陳不凡和周彩彩並肩走在廠區寬闊的大路上,這是第一次。
以前,他是燒堿車間那個誰都能踩一腳的臭蟲,她是那個低著頭走路,生怕被人看到的透明人。
現在,他們走在一起,像所有正常的夫妻一樣,去上班。
路上遇到的工人看到他們倆,都遠遠地停下腳步,眼神複雜。有敬畏,有羨慕,有嫉妒。
“陳總工早!”
一個技術科的乾事老遠就點頭哈腰地打招呼。
陳不凡點了點頭,腳步沒停。他能感覺到,身邊周彩彩的身體繃得緊緊的,頭也埋得很低。
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周彩彩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觸了電一樣,想把手抽回去。
陳不凡卻握得很緊,他的手掌很寬大,很粗糙,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和溫度。
周彩彩掙紮了一下,就不動了,任由他牽著,她的臉頰燙得像要燒起來。她偷偷地抬起眼,看著身邊男人的側臉。他的下頜線很硬朗,眼神很平靜,仿佛周圍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對他來說都隻是空氣。
周彩彩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腰杆也不知不覺地挺直了。
廠辦是棟獨立的三層小樓,紅磚白牆,門口還掛著“先進單位”的牌子。
周彩彩站在樓下,又開始緊張了。
“我……我進去了。”
“等等。”
陳不凡拉住了她,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記住,你不需要討好任何人,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人。”
“你是我陳不凡的妻子,誰讓你受了委屈,你回來告訴我。”
周彩彩的心臟像是被一隻重錘狠狠地擂了一下,震得她耳朵裡嗡嗡作響。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眼圈毫無征兆地就紅了。她用力地點頭,把眼淚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