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卷簾門被拉起時,鐵鏽簌簌落在林小滿的帆布鞋上。顧知行正蹲在木箱堆前翻找什麼,晨光從他身後湧進來,把他的影子拓在牆上,像幅沉默的剪影畫。“找著了。”他舉起個鐵皮罐子,裡麵裝著半罐泛黃的線軸,“我媽當年繡枕套剩下的,說不定有能用的。”
李靜的舊婚紗攤在工作台上,像朵萎謝的梔子花。林小滿用軟尺量領口時,指尖觸到塊發硬的地方——是當年的漿糊沒洗乾淨,在布麵留下片淺黃的印子。“這裡得拆了重繡。”顧知行突然開口,他戴著副老花鏡,鏡片是圓的,把他的眼睛放大了些,顯得有點憨,“漿糊讓布料脆化了,硬撐會裂。”
他從工具箱裡翻出把銀柄小剪刀,是那種老式裁縫用的,刀刃上刻著細小的花紋。“我奶奶的,”他注意到林小滿的目光,聲音低了些,“她以前在布店當學徒,說剪絲線得用這種鈍口的,才不會抽絲。”剪刀劃過布料時幾乎沒聲音,泛黃的領口被拆成圈毛邊,像朵被剝開的花。
林小滿蹲在旁邊紉針,線穿過針眼的瞬間,突然想起李靜說的話:“我媽說當年繡這朵梔子花,拆了七次,手指被針紮得全是小洞。”她把線頭在舌尖抿濕,“您說,我們能繡出那種感覺嗎?”
顧知行沒說話,隻是從鐵皮罐裡挑出卷米白色絲線。陽光透過倉庫的高窗落在他手上,能看見絨毛在光塵裡浮動。他的手指很長,指尖卻有層薄繭——是常年擰螺絲、搬道具磨出來的,此刻捏著繡花針,卻穩得像焊在布麵上。
“針法不對。”他突然按住林小滿的手,她的針腳太密,像排整齊的小釘子。“老繡法講究‘留氣’,”他捏著她的手指往上挑,絲線在布麵留下道輕盈的弧線,“你看,這樣花瓣才有風動的感覺,跟做人一樣,得鬆快些。”
林小滿的心跳突然亂了節拍,他的指尖帶著鐵鏽和線香的味道,蹭過她的手背,像有小煙花“啪”地炸開。她趕緊低下頭,假裝研究布料,卻看見顧知行的手腕上,那道淺粉色的疤痕在晨光裡泛著光——是三年前那場婚禮留下的,此刻卻像道溫柔的印記。
“得加層襯。”顧知行突然起身,翻出塊米白色軟緞,是上次婚禮剩下的邊角料。“布料太脆了,”他用漿糊把軟緞輕輕粘在婚紗內襯,動作輕得像在給蝴蝶展翅,“這樣既能撐起形狀,又不會磨皮膚,跟給老人穿秋褲一個道理,得軟和。”
林小滿看著他用鑷子調整緞麵的褶皺,突然想起趙姐說的話:“顧策劃以前不碰針線的,連襯衫扣子掉了都找裁縫。”她偷偷抬眼,看見他額角滲著細汗,老花鏡滑到了鼻尖,卻渾然不覺,專注得像在完成件藝術品。
中午吃飯時,老周拎著盒飯進來,看見婚紗上的梔子花已經有了雛形,突然“咦”了聲:“這針法跟蘇晴外婆繡的一樣。”他扒著米飯,米粒從嘴角掉出來,“當年蘇晴的婚紗,領口那朵玫瑰就是老太太繡的,說‘針腳裡得藏著笑,穿的人才舒心’。”
顧知行的動作頓了頓,針差點戳到手指。“不一樣。”他低聲說,把線在布麵上打了個結,“這是梔子花,得素淨些。”
林小滿突然明白,他不是在補一件婚紗,是在補一段時光。那些被歲月磨舊的針腳裡,藏著的何止是手藝,還有對“認真”二字的執念——就像他對每場婚禮的安全細節死磕到底,不是冷漠,是怕辜負了那些藏在細節裡的期待。
下午李靜和她媽媽過來時,顧知行正在給婚紗釘珍珠扣。老太太剛進門就紅了眼,手指撫過重新繡好的梔子花,突然捂住嘴:“就是這個針腳,我當年繡到半夜,台燈太暗,針總紮在同一個地方……”
李靜試穿婚紗時,林小滿悄悄拉上了倉庫的卷簾門,隻留道縫讓陽光進來。婚紗的領口服帖地貼在她頸間,梔子花在光線下像活了過來,老太太突然蹲在地上哭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它這樣了……當年沒錢買新的,你爸說‘等以後條件好了,給你買件鑲鑽的’,可我總覺得,再貴的都不如這件……”
“媽。”李靜拉起她,裙擺掃過地麵時,軟緞襯裡發出細碎的聲響,“您看,它現在比當年還好看。”
顧知行突然從工具箱裡拿出個小盒子,裡麵是枚梔子花胸針,用婚紗拆下來的舊布料拚的。“彆在這兒。”他彆在李靜的領口,動作比平時輕了十倍,“這樣走動時,花瓣會晃,像真花一樣。”
老太太看著胸針,突然抓住顧知行的手。他的手背上還留著被針紮過的小紅點,像顆顆細小的朱砂痣。“好孩子,”老太太的眼淚掉在他手背上,“你懂這婚紗裡的念想。”
她們走後,倉庫裡靜悄悄的。林小滿收拾線軸時,發現顧知行把那枚舊剪刀仔細擦乾淨,放回了鐵皮罐。“這就是我們做這行的意義。”他突然說,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落進水裡,“不是創造虛幻的完美,是讓那些快被忘了的念想,能好好活下去。”
夕陽從高窗斜切進來,落在重新煥發生機的婚紗上。林小滿看著顧知行蹲在地上整理工具,他的背影在光裡顯得格外柔和,突然覺得,那些被他藏在冷臉下的溫柔,就像這舊婚紗裡的針腳,不顯眼,卻把所有的用心,都縫進了時光裡。